……
“只要我对你好一点点么?”
他松了松先前将苏意欢抓得死紧的手,轻声问。
可马车内却没有回答。
“怕你醒来以后没胆再提,所以……你要是有别的话,不若干脆一起趁着醉意说尽了。”
他的问题抛出去,又是沉寂了好一会。
萧楚卿垂眼看她,“苏意欢?”
苏意欢已然止住了哭声,“嗯,我不会太麻烦你的,我会学着保护自己,自己学一身能养活自己的本事。”
萧楚卿的喉结滚了滚。
“所以现在我只要你的一点点好,一点点就够了……”
马车内长久的安静下来,正叫人以为不会再生其他动静了的时候,疏忽却出现一道轻若鸿毛的声响。
像是雪粒子敲响青石板,像是木车轮碾过鹅卵石,又像是极其无奈,浑然没有办法,只能臣服妥协的叹息。
“好,知道了。”
*
回府以后,苏意欢闹了一会,像是拉犁的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再动弹不得了,任谁喊谁叫,都没有半分反应。
而等她睁开眼,恢复生机,已然是三天后的事情了。
明媚的日光透过支开的窗子洒在绸缎被面上,床上的苏意欢沉沉地伸了个懒腰。
这一觉睡得可真是痛快!
她浑身都在叫嚣着爽快。
但等她坐起身,才发觉腰酸胳膊疼的。
她握拳开始往肩膀上捶打,同时,一堆杂乱无章的画面噼里啪啦涌入脑海,撞得她脑袋一阵酸胀。
湘云端着茶水进门,见得苏意欢坐了起来,立马放下手头的东西跑了过来,跪在床边,“意欢!你醒啦!”
“湘云……我这是怎么了?”苏意欢茫然地看着湘云,还在试图捋着脑袋里那团画面。
湘云脸上的颜色顿时变得十分复杂,“意欢,你不记得了?”
“一点都不记得了?”
苏意欢忽觉不妙,俯身抓住湘云的肩膀,“我喝醉了?”
湘云点头。
苏意欢喉头一紧,“我上房揭瓦了?”
湘云摇摇头。
苏意欢松了一口气。
苏凌说过,她酒醉后,最过分不过上房揭瓦,如今既然没到那个地步,便一切好说。
“不过,意欢。”
“嗯?”
湘云:“你可是做了比上房揭瓦,更……厉害的事。”
“啊!”苏意欢的气一上一下,差点没顺过来,她跟湘云对视着,两人意味不明地眼神交流了一番,随即苏意欢瞳孔放大,心跳得嘭嘭乱响。
——“我揭萧楚卿了!?”
湘云两边嘴角整齐向下挪,皱起眉,点头点得一下比一下用力。
万里晴空好像响起两道惊雷。
苏意欢喘出来的气一瞬短了一截,她木讷地提起被褥,铺平了脚边被她踢乱的被子,混像个木偶似的,呆滞地躺倒下去。
湘云趴过来,“意欢你这是做什么?”
苏意欢两眼空洞,虚虚哀叹一声,“湘云,你去告诉萧楚卿我死了,不用他亲自来杀了。”
“啊?”
苏意欢立起上半身,目光忽而变得坚定无比,
“我当然不是要真死的意思,你跟萧楚卿说完以后,你就赶紧回来,找机会把我扛出府去。切记说我是染了恶疾身亡的,不好让别人来搬动我的尸体,更是一步都不要靠近我。所以湘云,待会便辛苦你了。你就算是把我丢在地上拖着我,也要把我弄出去。我既然揭了萧楚卿那个阎王爷,我这恶鬼罗刹似的身份便算是彻底坐实了,如今恐怕还是个不检点,手脚不干净的罗刹鬼。”
“唉……”苏意欢苍凉地叹了声气。
湘云试图在她停顿的这个节点打断,“那个……”
苏意欢又握住湘云的手,“当然……你拖我的时候,我会努力不吭声的,但你最好也别挑那些个石子路,你知道我最怕疼了,哪怕我真的咬破了嘴唇忍下了叫唤,那万一要是给我拖出浑身伤了,咱们看病花钱那也是问题……”
“意欢……”
苏意欢又是悲壮地叹了声气,
“湘云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注意的。”
“其实还没那么严重的,意欢,你先冷静一下。”湘云总算找着个空当,把话插进去。
“我都揭他了……”苏意欢急得快要跳起来,哪里还有冷静下来的工夫,“他还没……”
“意欢你当真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湘云说,“你再想想。”
苏意欢试探着,“不如你说两个字提醒我一下?”
湘云开始掰着指头数,但念着苏意欢的接受能力,她还是先挑了比较好接受的,一件事一件事慢慢说。
“结拜。”
“磕头。”
“拥抱。”
“撒娇。”
苏意欢认真听着,在湘云的提示下,那些囫囵乱闪的画面倒是逐渐放缓变得清晰了,甚至连声音都一并带上,在她耳畔回响。
……
霁雪轩庭院里,萧楚卿坐在轮椅上,她二话不说拉着萧楚卿就要跪,方励跟她抢着萧楚卿,反被她瞪了一眼。
方励没了办法,只好说,“公爷本就腿脚不便,今儿才抱着你上下马车走了一路,现下你便恩将仇报要他跪在雪地里,你是要害他两条腿瘸了去吗?”
她将话听进了心里去,想想也是,拍拍萧楚卿的肩,干脆利落地跪在了萧楚卿轮椅旁侧,“那我来跪便是。”
不过她又牵起萧楚卿的手,“眼下还是以拉手抵跪拜,做个形式吧。”
记忆里,萧楚卿好像是不情愿的。
她手心里的宽大手掌像只蛆一样在扭。
但她也霸道的很,两手并用,狠狠将他那只手包围起来,“你别不好意思,不要觉得我替你跪 ,心里便过意不去,举手之劳罢了。”
她没再看萧楚卿的反应,只抬头望着漆黑天幕上的满天繁星。
印象中,话本里结拜时都有这般浪漫的景致。
只是景致齐全了,人也齐全了,但苏意欢竟是忘了话本里那些了不得的豪言壮语,她憋了好一会,想要仔仔细细重新想一版出来。
但泡在雪地里,膝盖冻得冷了,她什么耐心也没有了,胡言乱语一句,随即甩开萧楚卿的手,站起来跑回屋子里去了。
“天苍苍,野茫茫,苏意欢萧楚卿结拜在高堂!”
……
她迷迷糊糊间跑入的是萧楚卿的书房。
她进去后,像是回了自己家,看到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俱全,便一时兴起,捏着他的笔挥斥方遒,不过才挥了没几下,就脚步不稳跪在地上,看到萧楚卿在她前面,顺势便哐哐哐给他磕头,
“兄弟好啊,弟兄好啊,此生遇见,三生有幸,万死不辞!”
……
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得从出了柴房,她便挂到萧楚卿身上,又在马车上一路掏心掏肺地倾诉衷肠说起,
“萧楚卿,你别凶我啊……”
“对我好一点点,就一点点就可以……”
萧楚卿的那声知道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她接收到,然后……
然后她就激动地开始结拜磕头,万死不辞地折腾报恩一事了!
而在她气力不支彻底晕倒之前,似乎还坐在了萧楚卿腿上,是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逐渐地,慢慢地把眼睛闭上的……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好了好了……打住!”
苏意欢喝住湘云,双手捂脸,羞耻、欣喜、恐慌后怕像是潮水一样,一浪拍着一浪在她心底涌起。
但倒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脸后,她心里就只剩了赞叹。
她先前的眼光果真不错,那真是一双好看得无与伦比,世上再寻不到第二双的,好看的眼睛。
像繁星,像美玉。
也终于终于,不再冷得如裹寒霜。
心里的尖叫声响了好一会,苏意欢才冷静下来,意识到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所以,此次她耍酒疯,倒是没把萧楚卿惹恼,反倒是稀里糊涂地,和萧楚卿破冰了?!
苏意欢把被子拉到眼下,
盯着床帐,似乎看到了无限的希望。
她眨了眨眼,嘴角控制不止地勾了起来。
原来萧楚卿吃这套的啊……
苏意欢心中跳出一个馊主意。
不若以后一将萧楚卿惹恼,她就到他跟前发酒疯吧。
应该,
大抵,
会很好使。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苏意欢从床上笑着跳下来,“湘云,更衣,去会会我新结拜的大哥。”
*
方励将绵阳布庄送来的布匹搬到书房来,熟练地找出绣有白鹤暗纹的那匹,翻到角落缝起的暗袋,用刀尖细致划开,将里头的纸条递给萧楚卿。
萧楚卿看过上头洒脱不羁的行草,上面穆丑传来的关于苏意欢的身份信息,倒是跟先前萧妍君说的没几分出入。
而那批跟踪他的人,不出萧楚卿的猜想,果不其然是公孙华的部下。
至于沈庭兰……
“未见踪迹。”
萧楚卿看着那四个字,指节用力捏了捏纸条,“方励,拿火折子来。”
萧楚卿将纸条点燃丢进香炉里。
火舌卷过发黄的纸片,将其撕成灰黑色的碎片,轻飘飘地卷曲起来。
萧楚卿的目光随着几粒缓慢爬升到半空的纸屑抬起,眼睫颤了颤,思绪不自觉就飘远了去。
公孙权还以为萧楚卿娶沈庭兰,完完全全是因为沈坊玉。
若是单为那件事,萧楚卿自然是不会倾尽所有,不顾一切地也要将沈庭兰娶回来,最多不过是着人送些银两,送些药材,差大夫好生照看。
可是她于他还有另一道恩情。
那是在永和十八年,八月二十七,萧楚卿十四岁生辰那天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