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谢生同一众大夫安顿好伤病患者后,提着灯笼往外走去,不知不觉间,行至巫梁海边。
城西临河靠海,听当地人说,这巫梁海是由仙人引水汇河而成:此前漓川流经此地,隔开了若逍城与漓川之中的映城,后来有一修仙者发觉漓川中邪气愈发强烈,长此以往映城与若逍城势必遭殃,故设下结界,引来梁河之水,在两城之间汇聚成巫梁海,隔绝了漓川水。
巫梁海毕竟是瓮中之水,除了梁河潮涨潮落影响以外,几百年来巫梁海也是风平浪静。然而月前巫梁海无端兴风作浪,狂澜骤起,在一日夜里忽然水涨浪高,海浪犹如血盆大口一口吞下了城西大半田地,待潮水退去,若逍城西已是一片狼藉。
此时空中无月,仅有零星几点星光。手中的灯笼旁飞绕着些许趋光的蝇虫,跟着谢生来到海边,也没叫海风吹散。
谢生听着海浪声,望着黑沉沉的巫梁海出了神,就连身后来了人也没反应过来。
身后人脚步不疾不徐,行至他身旁,循着谢生的目光望去,瞧了半天才道:“怎么不上前去找他?”
谢生被轩辕末的声音唤回神,一脸疑惑地看他。
然而轩辕末朝他先前出神远望的地方扬了扬下巴,谁知那儿站着个人,竟是零榆!
谢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转身欲走,却听轩辕末嗤笑一声,“害羞了啊?”
“……”
轩辕末兀自调侃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我这师弟魅力这么大呢?前脚刚送走一位美如天仙的姑娘,后脚又和一个少年……”
“轩、辕、末!”谢生恼羞成怒,“你再胡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轩辕末是知道自家师弟的脾气的,平日里看着温温和和的一个人,要真惹恼了可就不好收场了。不过他将这段日子与谢生相处的经历在脑中翻覆了个遍,惊觉自己早已记不得谢生上回动怒是在何时了。
轩辕末咳了两声,正色道:“你俩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别人可能看不出你颈侧的牙印,我可是瞥清楚了。”
谢生别过头,“这得问你了,你昨日给的当真是忘逍遥的解药?”
轩辕末坦然:“是啊。我总不能给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开些乱来的东西吧?”
“……”谢生顿了一顿,“他昨日服用过后夜里还是出现了失控的情况,似乎还嗜食尘业……”
“怎么可能?”轩辕末闻言一皱眉头,一脸不可置信,“我大费周章弄来的解药断不会出问题的。不行,我得上去看看,他怕不是被人阴了。”
谢生想了想,出手拉住他,摇头道:“说不准是因为解药起效才会出现昨夜的情况,等今夜看他会有何反应再作打算。”
轩辕末迟疑着点点头。然而没安静一会儿他又话题一转,道:“你还没说沐姑娘同你是何关系?咱们玉琼庄可没什么修士不得入红尘的破规矩,那姑娘若是你的意中人……”
“她是我义姐,于我恩重如山,你莫要败坏人家姑娘清誉。”谢生瞥了他一眼,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
见轩辕末终于闭上了他那胡乱打听的嘴,谢生的目光才转而看向零榆所在的地方。
就在此时,零榆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忽然转过身,对上了身后人的目光。他了然地笑道:“果然是你。”
来人扯了扯嘴角,“你怎猜到我会来?”
“你从一开始就是冲着我来的,我怎么猜不到?”零榆伸出手揉了揉江萱的脑袋。
江萱后撤一步,避开他无礼的举动。然而想到先前自己的头发时常会被此人揉乱,便也懒怠再计较什么,说道:“如今零榆不是零榆,小语也并非小语。本姑娘也不拐弯抹角了,你要的东西就在映城。”
零榆双手后背,故作疑惑道:“我要的东西?”
“你装什么傻?”江萱皱眉,原本有些肉嘟嘟的脸上此刻却满是不合年岁的严肃,“你神魂早已合一,又将计就计随我来到若逍城,不就是为了拿回你的佩剑,好对抗天界的桎梏么?”
零榆听她说完,大笑起来,“你还真是有趣,你主子布下这么一盘棋,将本座安排得明明白白,你倒觉得是本座步步为营,费尽心思利用你们。”
“……你什么意思?”
零榆目光转向别处,浮夸地叹息道:“苍天无眼、世人无心呐──世人最爱以己度人,连你这小花灵都不例外。你主人早在多年前救下真正的江萱那时就开始布局了,或许还要更早。而你先是怀碧山上闯入竹屋的结界找到我,将我一步步引向百宫城,后来我误入无间地宫恰好又遂了你的意,我的另一半神魂借此也得以逃脱缚魂阵与此身合一。只是中途出了岔子,在赫城顾庄时你高估了自己的灵力,助江瑄起阵却险些灵力尽失。不然,我猜你这身份应当要再晚些才会暴露吧?我说的对吗?”
江萱撇了撇嘴,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却道:“你聪明你厉害行了吧,但你必须去见我主人──”
“凭什么?”零榆双手交叠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话音未落,零榆脸色倏地一变,当即直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海风吹拂、海浪拍岸之声俱散,周遭一时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好似入了某处结界。
零榆看了一圈,无甚发现,开口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周遭只一片死寂。
“小语,”零榆唤道:“轩辕末、谢生──”他方才早就发现不远处提着灯笼听墙角的谢生和轩辕末,故而后面有一大段话也算是故意说给他们听。可此时竟无一人应声。
零榆将手伸向腰间别着的匕首,一时却不敢轻举妄动。
“那两人怎么不见了?”轩辕末在一遮蔽物后探头探脑,又揉了揉眼睛,几乎要以为零榆和江萱凭空消失了。
也不用以为了,的确凭空消失了。谢生反应过来,“不好!”
两人急急忙忙赶上前,零榆原先所在那处已无一丝痕迹。谢生往海上望去,忽然发现有一抹淡淡的幽光划向巫梁海之中。他扯了扯四处张望的轩辕末,“快看那。”
那抹微光转瞬即逝,待轩辕末转过头早已不见踪影。然而下一秒微光所落之处却突现异象,远处忽然泛起红光,红光愈发嚣张,好似火焰点着了天际的夜幕!
轩辕末脸色一沉,“那方向是……锁渊阁!”
谢生一怔,“那是……山火?”
轩辕末当即伸出两指在身前划起符咒,口中念念有词,末了一声“去!”后同谢生道:“我已告知黄芩,先在此等回音,你先去知会顾前辈一声,就说我们需动身前往锁渊阁。”
谢生点点头,正要转身又被轩辕末拉住,“若是江氏夫妇问起,就说遇到了锁渊阁中人,江姑娘跟着一道去问问当年的事了。”
轩辕末难得端着一副师兄样,谢生二话不说便照做去了。
然而待他处理好一切正要赶回海边时,忽然头昏脑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谢生才堪堪反应过来,又中了轩辕末的圈套。
轩辕末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谢生下毒,虽说不会伤及性命,但也要谢生迷糊失智几日了。谢生一走,他便抬手往身前一横,召出自己的佩剑,往锁渊阁飞去。
原本站于平地处看不见远处全貌,此时飞至半空中,才将红光漫天处的情景看清——只见锁渊阁位于巫梁海正中,其后隔着半片巫梁海还有一座山,漫山的烈焰此刻贪婪地吞噬着夜幕,将那一方天地燃得宛如白昼。
火光映照出锁渊阁的轮廓,轩辕末心下不安,加快了御剑之速。不多时,在锁渊阁外的高台落了地,他便疾步往阁中走去。
有弟子不识人上前拦道:“何人擅闯锁渊?”
“叫你们阁主出来见我,就说玉琼山庄轩辕末求见!”轩辕末厉声道。
弟子虽不曾听过轩辕末的名头,但玉琼山庄的客人他不敢怠慢,故而收敛了质问的姿态,作揖道:“回轩辕公子,阁主正在闭关,还未能见客。”
轩辕末皱皱眉,没再追问,只问道:“那黄芩呢?”
弟子疑惑了一下,反应过来黄芩是谁,“子芩执事在逸蘅居出岁末考题,也......”弟子顿了顿,“不可见客。”
轩辕末思量片刻,前者是“未能”,是不得不谢客,后者是“不可”,是不让会客。他当即明了其中缘由,便不为难此弟子,只道:“那在下就在阁中候着,谁者先能见人便去见他。”
弟子埋头应是,差人将轩辕末带去会客堂。一路上轩辕末出神想事,一言不发,又端着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叫那领路的弟子莫名汗流浃背,只盼着会客堂早些到。
突然,轩辕末出声问道:“你们方才抓来的人关到哪去了?”
领路弟子脚步一顿,而后又状作无事发生,继续向前走去,回道:“弟子不知。”
轩辕末换了个方式,“那你们出世道的弟子居于何处?”
对方颔首,“弟子刚入门不久,对门内事务不甚了解,还请公子莫怪。”
“......”轩辕末遗憾地想道:先前同黄芩连翘来此地光顾着饮酒作乐了,倒也不曾探问过一二,失策。为了避免对方一问三不知,轩辕末好心地换了个简单的问题,“那你可曾抓过妖魔、除过邪祟?”
领路弟子总算给了个除了“不知”之外的回答:“还不曾。”
“......”就在轩辕末心近如死灰之时,迎面走来了一根救心稻草——正是连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