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出此话的是零榆。若如轩辕末所言,身着道袍的是修出世道的道人,他们自诩清高、超脱红尘之外,怎会恰好在那时出手救下一个寻常孩童?
谢生明了零榆此话何意,故朝江萱问道:“你可还记得那日溺水时的场景?”
江萱回想了片刻,道:“那日的巫梁海在我眼中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是海上忽现蛟龙。我那时被蛟龙腾天吸引了目光,便想靠近些看看,丝毫不曾察觉海水漫过了半身,这之后......便失去神智了。”
“如此说来,倒可能是你误入了某种幻境......”谢生皱眉思索道。
“可那蛟龙太过逼真,我到现在仍能记得它从锁渊阁阁顶腾空飞跃而后入海的画面。”江萱道。
“你是说,那蛟龙是从锁渊阁出来的?”谢生有些诧异。
江萱点头如捣蒜,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谢生,生怕谢生不信她。
谢生眉头皱得愈发紧,据他所知,蛟龙一族尽数被镇压在东州南边的无界渊中,若无天界召令,万不可能从那无界渊中脱身。若此龙当年就被遗漏,那恐怕会有大麻烦......倒也难怪那女道人要将江萱的记忆抹去,禁锢其神智。
谢生侧头去看轩辕末,“师兄,你可有办法带我去一趟锁渊阁?”
轩辕末神色也算不上轻松,还未回答,就被零榆抢了先,“你去锁渊阁做什么?”
谢生循声看他。自今日被旁人调侃误会后,谢生有意无意地避开零榆的视线,无端也不怎么与他搭话,方才一路都刻意不去关注零榆。然而此时忽一对上视线,谢生却有些不知所措。
“你......”零榆皱了皱眉,而后身子后仰,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
谢生莫名看懂了零榆的意思,想来是前日夜里自己神魂渐散的状态吓到了他,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了——不过也确实,他这副身子在凡间待不了太久。
谢生沉吟片刻,终究是没多做解释。
车上一行人各怀心事,后半程一路无话。
到城西时已是傍晚时分。日暮西垂于巫梁海,将漫漫海水照得金光粼粼。
江母事先等在了约好的地方,本还是仪态端方地翘首以盼,当见到江萱的那一刻却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朝着奔走而来的江萱张开双臂,将分别许久的女儿拥入怀中。
娘儿俩相拥良久才分开,江母抹去喜极而泣的眼泪,而后笑着招待起同行的各位恩人。
顾望作为同行之中年岁稍长些的前辈,出面朝江母道:“临行前江老夫人往车上载了一箱银两,想来是运来赈灾的,江夫人看要运到何处?”
江母笑道:“家母事先传信与我了,诸位是我江家的恩人,那些银两是老夫人特地报答你们的,只是你们今早走得匆忙,怕耽误你们启程才没交代清楚。奴家在此还要替老夫人赔个不是。”
说道,江母便要朝众人行礼,被顾望拦住,“江夫人客气了,是我们该谢老夫人才是。我等路途奔波,过多钱财傍身反倒有诸多不便,不如还是下发给灾民,就当我们为赈灾尽些绵薄之力......”
江母笑着招呼众人随她去避灾所,一路上同顾望说东道西,从此地灾情如何如何到众人的一路艰辛,绕了一圈竟说服了顾望收下那些银两。
也难怪江老夫人要将此事交代给江母,就这如簧巧舌任谁来了都得听从于她。
轩辕末等三人跟在顾望身后难得一言不发,一路走来却是把城西水灾泛滥后的遍地疮痍尽收眼底。
“诸位,到了。济世堂——”江母领着众人来到一处房内。
“若逍城也有济世堂?”零榆疑道。
江母点头道:“方才听顾义士道你们是从兰城来的,想必对济世堂也有所了解吧。白家人在第十四代家主被封为兰城城主前,行迹便已遍布东州,济世堂在东州也算得上随处可见了。到了此地啊,除了是个方便治病救人的地方,正好还能收纳一些灾民。”
江萱四处张望着,而后朝江母问道:“阿爹呢?”
“你爹在后头打下手呢。”江母应道,而后朝顾望他们道:“家母是不是同你们说我们夫妇来治灾来了?说来惭愧,我们二人无甚技艺傍身,治水治病都帮不上什么忙,唯有些闲钱能扶助一二。这几日姑娘他爹倒是学着认些药材帮忙煎药了。”
其余人一听,才反应过来这江氏为商贾出身,其财力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如此说来,江老夫人赠人银两都是整箱地赠也不奇怪了。
进到里屋里头只见满地躺着的都是些病患,或有肢体折挫的,或有发热浮肿的。谢生上前一个个看过,自然地融入于几名大夫之中一同看诊喂药。
江母赞道:“这位公子瞧着弱不禁风的,没想到竟是神医现世......”
零榆瞥过谢生的背影,继续往后院走去。
数名药童在看着火炉子煎药,其中有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只见江萱朝那身宽体胖之人走去,叫了声“阿爹”。
江父本守着药炉子,被身后人吓了个激灵,看清来人后顿时喜笑颜开,“萱儿!我家萱儿回来了!哎哟阿爹替人看着这药炉子,一时走不开身,没同你娘一道去接你,萱姑娘儿可莫要怪罪啊......”
“你怎么在此看人家父女情深上了,”顾望从后头冒出来,“听胡伯说你同他学过些医术,怎么不去帮帮忙?”
零榆摇摇头,“有谢生在,我去了反而添乱。”
“......”顾望瞧出零榆的神色有些不对,问道:“怎么了?”
零榆目光仍旧留在不远处的江萱身上,她的脸上笑逐颜开,零榆却不为所动,眉头紧皱,“你觉不觉得,小语有些不对劲?”
顾望道:“先前小语智力只停留在七八岁孩童之时,如今她恢复了记忆又能开口说话,自然会让我们有些不习惯吧......”
零榆不置可否,低声道:“我总觉得她来城西不是为了见她爹娘,而是别有目的。但我一时看不出有何破绽。”
江萱若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与爹娘重逢,江氏夫妇也早已收到了信会赶回江府来见她。可她却主动说要来城西,看似是为众人辞别江母行了方便,但却隐隐引着众人往城西来,或者说,往巫梁海锁渊阁来......
顾望屈指弹了一下零榆的脑门,道:“你这一路上少言寡语的不会都在想这些事吧?别想太多了,不论怎样,小语总不至于是要害我们。”要害,这一路上早该动手了。
零榆看了他一眼,顾望也没说错,于是零榆一言不发,回身走了。
晚膳众人一同草草解决,矮桌上尽数是些素食,江母抱歉地笑了笑,“这地儿灾粮有限,我们招待不周,只能委屈各位了......”
众人也没说什么,安然地吃着。
江母似乎是想活跃一下氛围,故而抛出了个话头,“诸位义士跋山涉水将萱儿送到若逍城来,路上可曾遇到何艰难险阻或是奇闻异事?”
顾望一板一眼地挑了几件寻常事同江氏夫妇说了,两人十分捧场,全神贯注地听着。几声笑完,江父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小女这一路上跟着诸位也算见了世面,倒是当真给诸位添麻烦了。”
零榆抬眼看了对面一眼,笑着回道:“麻烦倒是没有,就是有件很巧的事儿。”
江父哦了一声,问道:“如何巧?”
零榆一脸认真地回想起在兰城的事儿,想起了什么,笑道:“那时江姑娘还不会说话,碰巧遇到在下,要我帮她寻人。她将那人的名字写与我,却恰好正是江姑娘自己的名字......”
零榆拖着话尾,江氏二人闻言也疑惑了起来。谢生瞥了他一眼,猜到他想说什么。
零榆续道:“可惜当时我无论如何也没能找到这个叫江萱的人,反倒发现了一张画着江姑娘模样的寻人告示,原以为江姑娘闹了半天是失忆之故,结果我还真找到了她所寻之人,此人也叫江瑄,不过是瑄玉之瑄,不知二位可有所耳闻?”零榆看着江氏夫妇二人,将两人的神色变化悉数收入眼中。
两人先是一愣,而后笑意渐消,反倒沉默了起来。
江萱抬眼看向零榆,正色道:“其实我当时并不知江瑄名字如何写,只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过一个绣着草头之萱的香囊,便以为他的瑄字也是......”话未说完,江萱也反应过来什么,转头看向自己的阿爹阿娘。
“......”江母对上她的目光,神色犹豫,而后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阿娘其实不愿你记起......”
江母余光瞥了一眼众人,本以为零榆或是哪个有点眼力见的能听出她话外之意,然而既无人出头阻拦,江母也不好驳了众人的面子,开口道:“他本该是你未来的夫婿。”
众人闻言一惊,就连江萱也很是意外。
江父垂眸续道:“此事需从你二人还未出生时说起,江瑄他爹江云毅曾是我至交,多年前他游历至若逍城,恰逢我行商路上遭遇劫匪,他出手救下我。后来他因故遭人追杀,我冒险为他供了一处庇身之地。一来一往,我二人结识彼此,甚至成了生死之交。我知他是拂风剑派中人,他道他不想练剑修道继任门派掌门,只想逍遥人间做个无忧无虑的闲散人。我便助他躲避门人搜寻,将他视作弟兄,后来他遇到佳人,先是生了一女,后又诞下两子。待你出世取了名,我们才发现你名与江云毅家幼子的名同音,既是缘分,我们两家又交好,于是便为你俩定下了娃娃亲。”
江父叹了口气,“你二人一同长大,两小无猜。直到后来你在巫梁海边出了事,虽有幸捡回一条命,但却再也长不大,我们只好寻了个由头为你退婚。没过多久,江云毅也携妻儿回了塘庄拂风剑派,继任掌门,我与江云毅也不再有过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