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世家之主回南周,你是想让他们与庾氏和江东四姓争利?”
一屋子的安静里,忽有老者出言。
谢祁方才不说话,李宝音也因为自己失言片刻未语,她就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但尚未来得及细品是怎么回事,就被这话打断了思绪。
来人须发皆白,身材消瘦,精神却极好,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因为年纪大了有些混浊了,却依然透着沧桑的精明,半点也不掩盖自己多年诗书官场中熏陶出来的气场。
谢祁一见,忙起身恭迎,将主座空出来,又规规矩矩的行礼:“师父。”
这位老先生,正是北陈三公之一,琅琊王氏出身的鸿学大儒王珩,也是谢祁的师父。
王珩没坐主座,随意寻了舒服的坐榻坐下,才望向李宝音:“公主要是将谢祁带回去,哪怕他是未来的家主,谢氏也未必愿意南渡。纵有世家愿意南渡襄助公主,那庾氏与江东四姓又当如何安置?”
“世家争利,很有可能导致南周内乱,公主可有想过这一后果?”
他一来,就摆明了知晓李宝音的心思,还如从前那样教导她。
李宝音揣着顽劣之心,几分真几分假的试探也不道与王珩听,她又不傻,不像小时候那样对‘师父’毫无保留了。
行的是见朝中三公老臣的礼,不卑不亢,也不计较王珩见到她不行礼。
李宝音声音浅淡:“王老先生。”
她就是不称师父了。
算起来,这好似是王珩将谢祁带走后,她和王珩头一次的重逢。
来了北陈这么久,谢祁不知道见了多少回了,偏偏这位老先生还是第一次见。
做了三公的人位高权重,果然不一样了。
王珩可不像谢祁似的惯着忍着顺着,他横挑了眉毛,顺手抄了桌案上的戒尺敲了一下:“叫的什么?”
“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老夫教过你几年,当时既称了师父,如今叫什么老先生?公主有了庾乾教导,就不认老夫了?”
谢祁新换的戒尺和以前不同。以前是玄铁的,怎么敲都不会断,打人还特别疼。
现在是木制的,同样坚韧,但木制温良,触手没有那么冷了。
戒尺敲下来咚的一响,李宝音也没有怎么样,倒是谢祁悄悄往李宝音那边移了一点,挡住了些李宝音的身影。
王珩如若起身,就不能直接到李宝音身前了。
王珩看在眼里,瞪了谢祁一眼,谢祁不为所动。
师徒俩的互动李宝音站在侧后方自然没瞧见。
老先生不争这个称呼也就罢了,此时偏要争这个称呼,李宝音也有话说。
“天下人皆知,当初先生收谢大人时就曾有言,往后余生,便只有谢大人一个关门弟子,此后不再收徒。”
李宝音道,“我来得晚,有幸得先生教授课业,称不上是先生的弟子。”
“况且先生走的时候,说是带着谢大人去游历天下的,当时也未曾说过会有归期。再之后,便是先生与谢大人在北陈为官的消息。”
李宝音心中郁气一口泄出,“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被蒙在鼓里的弟子呢?”
李宝音也不是没叫过王珩师父的。
王珩在南周教她的时候,说实在的,她确实不见外,哪怕人家说了,只有关门弟子谢祁,她还是高高兴兴的叫王珩师父,叫谢祁小师兄。
就为了看王珩吹胡子瞪眼说她不守规矩的样子。
顽劣的小公主就爱招惹这对师徒。
可小公主没想到师徒都是骗子,什么端方君子从不虚言,都是假话。
说好的游历天下,怎么就在北陈落脚了呢?
从此之后,一字信也无。
“怀敬,”王珩喊了一声谢祁的字,“你从未与公主说明此事?”
谢祁垂目:“不曾说过。”
王珩不赞同地看着他:“老夫不是叫你写信的?”
“那你现在说。”
李宝音一扬下巴:“我不要听。”
她是真的不想听。生怕谢祁又说些陈年往事出来,作势就想悄悄溜走,却被王珩拦住了。
“公主且慢。”
王珩又吩咐谢祁,“摆茶。”
王珩含笑看向李宝音,“这世上也不乏先叫师再敬茶的例子。天下人都知道,是老夫先做公主的师父,后来公主才有的庾乾,老夫启蒙公主课业,又教授公主四年,公主才是老夫的关门弟子。”
“公主不是早就称怀敬为师兄了?这一杯茶,老夫该受的。”
李宝音心想,嚯,现在要来认她这个弟子了?当初干什么了?
凭什么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
她是南周的嫡公主,没有人能比她更任性的。
现在想要她做弟子,门都没有。
李宝音跑了,跑得还挺快的,她以为人家自持身份不会追她堵她,结果王珩铁了心要认徒弟,还跟出来了。
李宝音脚步更快了。
要不然穿着裙子不好过于放肆,她早就撒开了。
也幸而是谢祁院中无人,不然还真得顾及一下南周嫡公主的仪态。
她听见了耳边的风声,又想起,自己天天在北陈宫中端着公主的仪态,多久没有这样跑过了?
风中送来王珩的声音,追着入耳——
“当年离开建业,老夫确实是同怀敬游历天下的,但不久得知怀敬兄长因病去世,谢家下任家主没了踪影,他父亲身体不好,怀敬必得回北都主持大事——”
“老夫就在北都,又不曾音信断绝,公主若是心有怨气,为何不来信询问?”
呼——
李宝音拐了个弯儿,后面的声音就被她甩掉了,再也听不见了。
老先生以前就话多,现在还是这样。
她也想说呢,她就在建业,又不曾音信断绝,怎么就不能写信来说明呢?
当然了,她可以任性地不听不听不听,那传消息的人,也可以强制让她听嘛。
她又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把耳朵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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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祁因奉茶慢了一步,出来的时候,院中只王珩一人独立。
他也不可能跟王珩似的跑动,还是一步步的稳过来,站在王珩身侧。
“师父,”谢祁温声道,“师父以后不可这样跑动了。孙医师的话,师父要放在心上。”
王珩诶了一声,随着谢祁进屋,却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为师这还不是为了你?就你这样的闷葫芦,公主几时才知道你留在北都做官的缘由?”
老人家想起从前,难免多说几句,“公主小时候古灵精怪的,不让她拜师,她还是天天师父师兄的不离口,现在长大了,心里不高兴,自然是有的。”
“早先老夫就看出她不高兴了,叫你私下哄人的,你就是这么哄的?”
王珩回转来,就瞧见桌案上搁着的早就冷透了的墨。
玉壶冰融在热水里,若不及时饮下或用掉,冷透后便成了半凝固的状态,和在砚台里干透了的墨块不同。
这就不能用了。
“倒是可惜了。”
看得出这热水里化的墨块还不少,现下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了,王珩道,“你这些年费工夫调制,做出来的玉壶冰谁来讨要也不给。费了多少心思,人家也不要。”
“你是用心了,从小就用心,人家也不知道。”
谢祁将桌案上收拾好了,才道:“师父将公主吓跑了,不能怪在徒儿身上。”
王珩冷哼一声:“也指望不上你。朝中改革正是关键的时候,武将文臣各自都盯着,说直白些,也是三公之间的权衡利弊,你这个尚书令将来指定是接班丞相的。改革经你之手,至少十年间,北陈朝堂政事离不开你。”
“将来更不可能放你走。谢氏也指望你,你的根在这儿。”
王珩饮了那盏温茶,“公主性子是跳脱桀骜,但她年轻,和你不合适。焱儿正好,你多教导焱儿,让他得了公主的喜欢。为师是一定要认回公主的。”
“为师的规矩,你心里很清楚。”
王珩师门规矩,一门师兄妹就跟亲生兄妹没有区别,将来不论在哪儿,都要守望相助。
既是亲兄妹子弟,那么就不可能在内部有什么嫁娶之事。只论师门情谊,不许私情相授。
王珩走前,明明白白地告诉谢祁:“你少年时替公主挨得打,就是白挨了。她也不会还你的情。”
谢祁以礼送王珩,他当然不会驳斥老师的话。
只是回来后,将柜中三盒玉壶冰都拿出来,和之前的那盒放在一起,叫来身边侍奉的书童,命他送到宝音公主的手中,一定要公主亲收。
四盒玉壶冰,恐怕不知能换来多少金山了。
这样的东西,谢氏本家都没几件,二公子这里这些年精心做了这么多,却一股脑都要送给南周的公主么?
书童不敢将疑问宣之于口,却听见自家公子说:“替我给公主传句话。”
“就说琅琊王珩王老先生的关门弟子,永远都只会是谢怀敬。请公主安心。”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书童不明所以,抱着盒子就去了。
谢祁闻见冷透了的墨香,他还想听小公主喊他小师兄,但不愿意师父喝小公主的敬师茶。
喝了茶,那就真得守着师门规矩了。
他可以守很多的规矩,唯独这个,他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