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璁再来公主这里时,一坐下,就闻到了一股冷香。
和公主素日里所用衣物熏香的冷是不一样的。
“公主方才在习字?”庾璁当然能闻出来,这是玉壶冰化开之后的味道。
颍川庾氏,那也是贯穿南北传承百年的大家族。
家中所藏也是应有尽有的,消失了数十年的玉壶冰是稀罕物,庾氏也不会没有,更不会没见过用过。
北陈皇太后给李宝音寻的宫室清雅别致,地方也还不错。
即使如今北陈小皇帝还年幼,尚未有后宫嫔妃,宫中许多宫室都空着,先帝的嫔妃都住到该太妃所住的地方去了。
但北陈皇太后也没有随意给李宝音安排。
李宝音所住的宫室是北陈先帝几个公主出嫁之前所住的,这里来往也方便,北陈皇太后并没有拘着李宝音不让见人。
李宝音也一点不客气,一住进来就将屋里的东西都换了一遍。
她浩浩荡荡的来北陈,身边所用全都自带了一套过来,这会儿房中摆设和南周那边一模一样,庾乾来这儿所见的北陈皇室爱摆的北地风格一概没有。
倒是他十分熟悉的南周风尚。
“啊,是在习字。”李宝音含糊答了一声。
她不自觉摸了摸嘴角,给身边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立刻又点了她惯常爱用的冷香。
只一瞬,玉壶冰的冷就被衣香覆盖。
庾璁哦了一声,笑道:“那看看字。”
公主这两年的字进益不少,但公主总不爱临谁的字,公主的字有了体骨之后,就总爱自己写。
师父说公主的字十分肆意,又觉得不必改,说不准练个几十年,公主就能自成风骨了。
庾璁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十分期待小公主成为书法大家的那一天。
李宝音心里呼了一声,努了努嘴:“你自己去看。”
就在桌案上,她懒得去拿。
其实呢,是怕离庾璁近了,叫他闻到她唇中的玉壶冰。
虽然在庾璁进来之前,她已命人将那四盒玉壶冰给收起来了,收得严严实实的,还喝了一盏热水,那味道肯定是冲下去了。
但庾璁的鼻子这么灵,他要是闻见了呢?
李宝音她丢不起这个人。那都是小时候的荒唐事了,不可以再给别人知道。
幸亏她刚开始用热水化开玉壶冰之前,用玉壶冰润了笔,装样子写了几个字。
庾璁看得很认真,李宝音压下自个儿的心虚。
“公主的字,”庾璁抬眸,对上李宝音的眼眸,明晃晃的看见小公主眸中的光亮,庾璁一笑,“又进益了。”
“也不知这月余忙些什么,从春暖到雨水,每日里也没写上几个字,师兄就别哄着我了。”
李宝音道,“在这北陈,要想进益也不容易。师父不是说了么,我的字瓶颈了。要么大破,要么从头练,方能大成。”
庾璁放下字,少年郎笑得十分明朗:“师父的话也非金科玉律,听不听的,公主随心就好。”
那案上还有可用的玉壶冰,又润好了笔,庾璁瞧着心痒手痒,干脆拾上手也写起字来。
他进门时就瞧见了,公主这里的礼物多的堆在外头。
一看就是门庭热闹,各处天天送礼的人不少。
庾璁漫不经心的问道:“公主这里的玉壶冰也是外头那些人送的?”
公主启程收拾行囊他虽没有全程参与,但公主带了些什么过来他都知道,里头可没有玉壶冰。
这些人可真会投其所好的。庾璁想。
公主惯来就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尤其是玉壶冰这样香的墨块,公主历来就喜欢,南周她的宫室里,收藏了许多香气浓郁的墨块。
“啊,是啊。”李宝音含糊应了一声,没说实话。
庾璁喜欢的是古来的字画,倒不是不会问她要玉壶冰。
“互商的事情议得如何了?”李宝音没让话题继续陷在玉壶冰里。
“哦,还不错。”
庾璁将剩余的一点玉壶冰用完了,就搁了笔,将自己的字与李宝音的字放在一处,欣赏了一会儿,才笑道:“他们朝中崇武抑文,大司马掌武事位高权重,但原本北地的出身,身后并无家族势力,所以也撑不过这么多拧在一起的世家。”
“现如今想要发展民事商业,想要休养生息积蓄国力,正是改革的时候,崇文抑武力求平衡,原则上是不与南周开战的,因此互商之事没有异议,会推行的很顺利。”
庾璁扬眉笑道,“现在人人都知道,南周公主以德报怨,首倡互商之事。”
李宝音道:“还是要多谢师兄替我扬名。”
庾璁笑道:“是公主自己做得很好。我也是按照公主的意思。”
庾璁像从前那样,伸手轻轻抚了抚李宝音的额头,力道温柔,神色亲昵。
“别弄乱我的头发啦。”李宝音下意识躲了一下,就只碰到了一点点发尾,没能碰到温热的皮肤。
这毕竟是在北陈宫中,也不是能肆意打闹的地方。
庾璁收了手,含笑道:“你托我打听的事,也有眉目了。”
对上李宝音望过来的眼眸,庾璁说,“那年谢祁离开建业后,确实同王珩去往西南游历,数月后,就接到了谢氏长公子病逝的消息。”
谢家长公子虽有妾室相陪,但在成婚前没有庶子庶女。
与世家贵女成婚后,他不久病逝。正妻与妾室是前后脚的有孕。
谢家家主身弱卧床,早就培养好长公子预备接家业的,如此便是白费心思了。
只好将谢祁传回去。
次子亦是惊才艳绝,好好培养也是可以继承家业的。
谢氏全族之力,依旧可举谢祁前途无量。
而在谢祁回家后不久,即出任北陈尚书令,而后,谢家长公子的正妻和妾室分别生下长公子的长子与庶子。
长孙年幼,不能堪当大任,谢氏的未来还是全在谢祁的身上。
庾璁玩味道:“这么看来,他北归真的是有苦衷的。”
王珩与谢祁在宫中的时候,颍川庾氏没能离公主这么近。
庾璁后来陪伴的,是十岁以后的小公主。
小公主那时在书房读书时,谢祁是整日相伴的,也只有谢祁知道,十岁以前的小公主在书房里念书是个什么模样。
端方有礼又重规矩的谢氏次子居然总是因错罚挞手心,这可真是稀奇。庾璁后来总是想,公主怎么对此总是避而不谈呢?
公主不爱和他说以前的事。
他只知道公主一直耿耿于怀谢祁的离去和北归,公主不爱提,连皇上都不说谢祁二字,他当然也不希望公主不开心的。
所以从来也没有问过。
庾璁道:“还有一个很有趣的传闻。”
李宝音问:“什么传闻?”
庾璁勾了勾唇:“谢祁至今不成婚,在世家之中尤其异类。他身边也没有侍女,更不置妾室,更没有什么相好的,别人问他是不是有求而不得之人,他义正言辞道没有。”
“所以,就有人说,他是少年时回家后,见到了他的嫂嫂,当场一见倾心,只是苦于二人身份有别,不能成婚。于是多年默默守护。自己不成婚无子嗣,将来谢家的家业和人望,都是要交还到侄儿手中的。”
“一派胡言!”
李宝音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对上庾璁含笑戏谑的眼神,李宝音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道:“我不是为他说话啊。只是觉得这样的揣测不符合常理。”
庾璁侵身过来,深深看着李宝音笑:“那公主还真是了解他啊。”
“我查过了,这八成是中伤。他任尚书令以来,朝中武将就多有不满,如今又雷厉风行的改革,自然是要狠狠诋毁他的。”
“谢怀敬官声人品无可指摘,就这一点多人诟病,当然是要被人抓了把柄的。”
八成是中伤么?
李宝音不自觉低喃。
庾璁嘴角撇下去:“两成说不定是真的。”
李宝音便是再迟钝,也听出庾璁的不高兴了。只是这不高兴从何而来呢。
他们不过说了两句谢祁的事,怎么就不高兴了?
李宝音还想起随着玉壶冰送来的谢祁的话。
其实就算谢祁不传话,李宝音也打定了主意不敬茶的。这茶可不是好敬的。
王珩和她有师生之实,换任何时候敬茶也都没什么。但这时候就不成了。
这师生关系一旦定死了,她怕是就要尊师重道听王珩的话了。
在北陈名正言顺管着她的人又多一个,这怎么可以?
谢祁传那话过来,是会帮她的意思么?
可他为了什么?
“公主,王公子送了礼物来。”
侍女的话打断了李宝音的思绪。
王焱送了极鲜妍的花来,一看就是世家园子里精心养护出来的,还带着剔透的露水。
这样的花,她这些时日已经收到过不少了。
其他的只过了眼,都直接摆在廊下了,只有王焱的花送到了她的案头。
庾璁道:“看来,公主那日的话已经传出去了。世家公子都巴巴的送了花来讨好公主,我听说,其中还不乏几大世家的嫡公子。”
“公主身边的侧夫之位,他们势在必得,想把王焱比下去。”
李宝音拨弄了一下艳黄的花瓣,落了一手的露水,听了这话不禁促狭笑道:“小师兄,你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