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能拿她怎么样。
谢祁书案上有一台锦盒,锦盒不大,比谢祁的手掌略小些。
锦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三方墨块。
墨块散发出的墨香与谢祁身上的味道有些相似,但谢祁身上的墨香更加醇厚些,这墨块的香气则更加冷冽。
李宝音如此挑衅,就想看看谢祁生气的样子,结果他倒是毫无波澜。
就瞧见他拿着墨块研磨去了。
李宝音心里冷哼一声:“谢大人若无事,那我走了。”
和他单独在一起,没什么话好说的。再不走,一会儿他又要提单独教导的话了。
那墨香勾勾缠缠的,离得远些,开盒的味道还没有那么浓郁,等到慢慢化开的时候,那墨香散在屋中,一下子就将李宝音浸透了。
这是——
“玉壶冰?”
李宝音情不自禁的走过去,闯入鼻中的气息就更浓郁了,“谢大人还有私藏?”
玉壶冰可称数年来最是难得的墨了。
会制作它的人都死在了战乱之中。
方法失传几十年了,据李宝音所知,就他们南周皇室宫中,也不过是她父皇手里还有几方。
纵然有些世家将其当□□物,手上也不过一小块而已。
这可是用一点少一点的。制作方法失传无处可寻,市面上连仿制都是仿制不出来的。
只因这玉壶冰在未化开的时候拿在手中,触手冰凉,如同冬日凝结的冰块一般。
等融入化开后,在水中就好似融化的冰块般洁白,要过一会儿才能慢慢转为墨色。
这一手制墨匠人的绝技,几十年都没人研究出来是怎么回事。
还有一点,大概是世人所不知道的。
李宝音小时候顽劣,她父皇以前会忍不住用一点玉壶冰,她觉得墨香味道太冷了,就加过热水。
结果遇热后竟泛出丝丝热烈的香气,李宝音没忍住尝了一口,味道竟然还不错,像是加了茶花的热羊奶,她吃了满口的墨,差点就挨打了。
倒不是舍不得那墨,是怕她吃出什么问题来了。
结果当然是什么问题都没有的。
但李宝音再也没喝过那么好喝的墨了。
一闻见谢祁这里的味道,李宝音一下子就勾起了回忆。
这味道,绝对错不了。尤其是看见了那墨在水中散落翻滚的洁白,慢慢转为墨色的时候,李宝音心中就笃定了。
她定定看着谢祁,他什么时候得到的?
在南周的时候,他身边有什么她都是知道的。这玉壶冰,想必是离开南周以后才得到的吧。
“是在下自己做的。”
谢祁研了墨,取了笔开始润。
看似云淡风轻专注眼前的事,其实早就瞧见公主往这边来了,被他的玉壶冰勾的不知不觉留下来,也不走了。
润好了笔,谢祁勾住自己宽大的衣袖,又取了一小块墨块送入杯中,倒了热水,将笔与热墨一同送到李宝音面前。
“公主要试一试吗?”
试什么?李宝音盯着他眉目清朗仿佛拢着松烟的模样。
写字,还是喝墨啊?
“我不要。”李宝音通通拒绝了。
就是好奇,“谢大人怎么做的?这法子不是失传了么?”
“遍寻古法,花了几年时间翻遍制墨古籍,偶然找到一个办法,就试出来了。”
谢祁还是将笔和热墨送在李宝音跟前,眸光微微含笑,那意思是,公主真的不要试一试吗?
李宝音有点蠢蠢欲动,难道谢祁还真的能把制墨匠人都做不出来的玉壶冰给做出来?
用玉壶冰写出来的字,墨香都是冷的。
李宝音其实看不出字的不同,但要是亲口尝一尝,她就能知道谢祁做出来的玉壶冰正宗不正宗了。
但是——
堂堂南周嫡公主,怎么能再做小时候的荒唐事?
谢祁看了李宝音一眼,公主不接笔也不接墨,谢祁干脆搁下了。
他自己提笔写字。
口中却道:“当初师父拿出珍藏的多宝碑帖,想让在下与公主一同临写。想让公主珍重相待不许悔改一字,特意取了玉壶冰给公主书写。在下还记得那一回,公主写得一点都不好。”
“不对,我写得很好!”
李宝音抢白道,“师……王先生说了,那回我比你写得好!”
差点就说错了。好险好险。
谢祁却轻轻淡淡地笑起来:“原来公主还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
李宝音其实喜欢这个墨,喝也好写也好,都挺认真的。就是被人看着,都不许她再喝墨了。
她最是顽劣,好好的临写了碑帖,却将剩下的玉壶冰全用来抄了别的字帖,把墨都用完了。
这玉壶冰还有个好处,用不完的墨能重新凝结起来,干透了再取下来,下次还能一样的用。
李宝音偏要闹这个动静,她闯祸是很有经验的。绝不会把祸事算在自己头上,所以抄的字帖用的都是谢祁的字体,她仿写的一本正经,还真像是那么回事。
等人家问起来,她是一问三不知,全推在了谢祁的身上。都是谢祁干的,和她无关。
“公主看看。”
谢祁飒飒沓沓写了几个字,趁势搁笔,手心向上,送到李宝音眼前。
李宝音闻到了他掌上的墨香,目光却被他掌心的纹路吸引。
谢祁小时候就风仪出众。
江东世家,南渡的中原世家,不乏容貌好的小公子,但在端方守礼的谢家小公子跟前,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气韵。
建业之中,想要巴结攀附谢家的人也是不少的。
谢氏远在北都许昌,他们没法接触,就把目光落在了谢祁的身上。
巴结谄媚,将谢祁掌纹传的神乎其神,说观谢家小公子的气度和掌纹,谢家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是当世顶顶的大人物。
说的李宝音都好奇了,还趁着谢祁午休的时候,偷偷研究过他掌心的纹路。
小时候看的,现在也记不大清楚了。
但谢祁掌心纹路深刻规整,给李宝音留下了印象的。
但现在再看,谢祁掌心的纹路却浅淡了许多,还有些掌纹几乎辩驳不清了。
而且不像是自然长成这样的,像是被什么强行抹平的。
李宝音眸带疑惑,这怎么弄的?
谢祁却像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另一只手轻轻打在他这只手的掌心上,一声轻轻的响。
却轰开了李宝音尘封的记忆。
她临写字帖,事儿都推给了谢祁,谢祁一声不吭都认下了,然后被王生好一顿打。
是拿戒尺打的,一点不留情。
边打还边问,谢祁依旧说,是学生顽劣。
她小时候顽劣,这些事可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了。都推给了谢祁,谢祁总是被责罚。
她就躲得远远的。
因此倒是忘了,被那戒尺狠狠地打一顿,那手心能不血肉模糊?
总是如此,再长出来的血肉,竟是将这些纹路都改了,浅淡平整成这样。
李宝音心里迟来的,终于的,觉得有些对不住谢祁。
这翻上来的掌心,诉说记载的都是她与谢祁的过往。
是她一直都想要丢掉的过往。
李宝音泄气了,垂头把手送出去:“你打吧。”
她作孽啊。该是要还的。
公主还是怕疼的,牙齿咬在唇上,心里给自己鼓劲,不怕不怕,熬一熬就过去了。
她把眼睛都闭上了,就没发现谢祁的目光长久的凝在她的脸上。
公主小时候牙齿还没长好的时候,小小的一颗,跟米粒似的很可爱,现在咬在唇上的牙齿像纯白的贝壳,很漂亮。
只是唇瓣又何其可怜,要这样咬它?
谢祁慢慢收回目光,眼里瞧见的是干了的字迹。
他缓缓道:“公主想成齐人之美。可有想过这话传出去后是何后果?”
李宝音不解地睁开了眼睛,不打吗?
不如快点打吧。早打早放心。老这么悬心,她难受。
谢祁道:“三宫六院七十二侧夫,公主吃得消吗?公主要做皇帝,子嗣出在公主身上,公主是损耗自身匡扶南周国祚。这不是长久之计。把焱儿拐带回南周,也无济于事。”
李宝音终于放过了自己的唇,她把手收回来。
小时候读书,会有谢祁代课的时候,他就是这么正着一张脸给她上课的。
她哪有那个耐心听课啊,可不管她怎么胡闹,谢祁还是不动声色,继续授课。
手上缠着纱布养伤都面不改色的少年郎,长大了也还是这个样子。
看透她本就没打算遮掩的胡搅蛮缠的心思,一本正经的教她这不是可取之道。
好像她说的不是荒唐话,是金口玉言的国策。
李宝音正色道:“那谢大人觉得,什么才是长久之计?”
谢祁目光波澜无惊:“至少也要世家之主才对公主有利。”
李宝音听了这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看着谢祁端方君子的模样,她觉得自己可能是醉墨了。
那一杯热墨没喝成,满屋子的墨香让她可能有点飘飘然了,她望着谢祁,鬼使神差地就是一句——
“比如谁呢,比如谢大人你么?”
话音还未落,自己连忙找补,干笑道,“我乱说的,乱说的。谢大人别在意。”
“无妨。”谢祁声音冷清,眉目未动。微微侧身将锦盒的盖子盖上了。
刻意遮挡住的,是对着一侧墙壁瞬间微红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