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琛本以为自己睡不着,只打算闭目养神,等眼中红血丝消下去就下楼看看洗霜到底想干嘛。
但等她睁开眼,窗外已经一片昏黄,隐隐能听到女人喊孩子归家的声音。
叶琛刚醒来还有点懵,但还记得洗霜之前的话,推开房门,下楼,就看到一楼大堂里坐着两个人,听到楼梯响动,一人先抬起眼,冷飕飕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移开。
叶琛走近了,另一人就揣着手,领口拉得很高,对她微微一笑,甚是和蔼。
她有点搞不清情况,先看向洗霜,等他开口,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朝她微微颔首,就拿着剑起身。
叶琛挠了挠头,又看了一眼韩子仪,这人没有动的意思,只朝她眨了眨眼,她就只好一个人跟着洗霜出去了。
金乌西坠,华灯初上,街上游人如织,逐渐有了节日的意思,叶琛跟着洗霜走到一处医馆前,才明白他要她干什么。
叶琛在医馆门口顿住脚步,磨蹭许久,不太想进去。洗霜在一旁抱剑等着,许久,才道:“你如今几岁?”
叶琛想了想,回答:“十六,再过几天就十七了。”
“十六。”洗霜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还以为你六岁,不敢看大夫。”
叶琛叹了口气,摇头:“激将法对我没用,我也不是不敢看大夫,就是觉得没必要,这点伤再过几个时辰都该好了。
洗霜显然不太相信,他微微挑眉,脸上表情很明显——你自己进去,还是我让你进去。
叶琛不欲在这种事情上和他吵,当下掀开医馆门前帷幕,一马当先走了进去,目光扫过医案前诸多物品,心里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坐堂大夫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给她看伤、开药也慢吞吞的,等到大包小包的药堆在桌案上,天已经全黑了。
叶琛拿了药就想走,被洗霜喊回来,他把她拉到这老人家面前,皱眉:“你看病怎么和打架一样,有人在屁股后面追你吗。”
叶琛纳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意思也很明显——现在追着我不放的不是你吗?
他今天搭错了哪根筋?
叶琛摇摇头,甩掉脑子里冗余的想法,手从衣袖里伸出来,搁到医案上,洗霜冷着声道:“麻烦您给她看看,这手还能不能要了。”
被冻到的显然不止叶琛一个,大夫缓慢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先是落到洗霜身侧的剑上,再落到这人冷冰冰的脸上,须臾,开始给叶琛号脉。
叶琛没想过时间能有这么漫长,身边洗霜凉飕飕地冒冷气,这大夫一个动作可以拆解为无数个步骤,她感觉自己又睡了一觉,街上的游人都散了,才等到这老人家的宣判。
他捉着她的手,语气惊疑不定:“姑娘,你这只手前些日子是不是断过一次?”
叶琛感觉一道寒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自然地点头:“断了根指骨,但现在应该快长好了。”
“我不是说那根指骨,”这大夫摇了摇头,“人的骨头是很坚韧的东西,即使在承受数倍于其的压力后断裂,之后再长出来,也是原先的样子,但姑娘你这截腕骨,看着像是粉碎后再长好的,和其他骨头不太一样。”
他浑浊的眼珠透出隐隐激动,下意识捉住叶琛那只手:“姑娘,这可是医学奇迹,我从未听说骨头粉碎后还能完好如初的,可否告诉老朽是哪位名家给你做的术式?何时做的?用了哪些药?”
叶琛尴尬地抽出手,站起来:“就,我自己做的。”
*
“你会接骨?”走出一段距离,洗霜拎着一大包药,忽然问她。
叶琛思索了下,说:“不算接骨吧,不用管它,自己就长好了,新骨头还更结实,和凡人突破筑境时的洗筋伐髓差不多。”
她目光落在洗霜拎着的那串药上,说:“所以我说根本没必要看大夫,这点伤,过会都自己长好了。”
洗霜微微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她方才被包扎过的脖颈、指骨,淡淡道:“你的手是突破筑境时断的。”
叶琛坦然承认:“是,那时候引气入体条件不太好,时间又紧,我想快些弄完,着急了些,断了几根骨头,也没什么,现在都长好了。”
她抬起被包成粽子的手,笑了笑:“你看,新长出来的还比旧的结实。”
叶琛本想给他表演一个徒手碎石,低头找了一圈,发现浮屠城街道卫生真是好,一块破石头都没有,只好放弃,抬头,就看到洗霜神色莫名地看着她。
新的比旧的结实。
洗霜顿时觉得无比荒谬。
他这次说话有了情绪和语气,说出来的话却让叶琛听不太明白:“所以这就是你当初每次回来,不是断了手就是断了脚的理由?”
叶琛怔愣片刻,半天才缓缓吐出一个字。
“啊?”
她有吗?
而且洗霜怎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她自己都不太记得有没有这回事。
洗霜看着她眼中浑然的迷茫之意,深深皱起眉。
她真的有——哪怕一点记性吗?
两人对视一瞬,各自移开目光。
接下来一段路,两人不再说话,只并肩而行,叶琛隐隐感觉大街上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这处,准确地说,是落在洗霜身上。
浮屠日是独属于浮屠人的祭典,即使天已经全黑了,街上还是有不少人,方才从医馆所在的支道走入主道,人就更多了,深蓝的天空还燃起一簇簇焰火,流金般从天际泻下,缓缓隐入地平线。
但人越多,投往叶琛这边的视线也越多,叶琛当然知道他们是看什么,想了想,没忍住同洗霜说:“你这些日子出门还是戴个面具吧。”
洗霜抬眼,问道:“为何?”
“因为他们都在看你......如果你不想像从前那样,日日收到姑娘的香囊花枝,不如把脸遮住。”叶琛道。
她面前这位剑首俊美得不似凡人,通身冰雪般澄澈清冷的气质,即使是座冰雕,也是座万里挑一的美人冰雕。
洗霜神色不动,叶琛以为他不懂其中关节,直白道:“因为你长得太招人了。”
“哦?”这下洗霜有了反应,他掀了下眼皮,面无表情地看向叶琛身后,语气微妙,“我觉得,这话用在你身上比较合适。”
叶琛愣了下,耳边随即传来一道温温润润的男子嗓音。
那声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和成年男人的厚重,融在一起,让人想起穿堂而过的晨风,或者是雨打芭蕉叶的余响。
那人站在灯火交映处,一身沉碧似的青,暖玉似的肌肤泛出莹润的光泽,熠熠生辉,笑得温柔极了。
他拱手道:“叶姑娘。”
然而叶琛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跟见了鬼似的,拉着洗霜就跑。
一直跑到河边,才堪堪停住脚步,大口喘气,气息调匀才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拉走的是谁。
叶琛猛地松开手,抬眼,看到洗霜没什么表情,心里才松了口气。
他连她之前扯他的衣袖都要嫌弃,如今被她大张旗鼓地碰了,心里指不定杀了她多少遍了。
叶琛又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的河面,心想,说不定他还会三贞九烈地去跳河呢。
可洗霜没有杀她,也没有去跳河,他低下头,缓缓揉捻着自己被强行攥住的腕骨,许久,才看叶琛:“怎么,你那夫君如今又不合你心意了?”
叶琛摇摇头:“这和心不心意没关系,我只是不想再欠他了。”
前世一看到苏二,叶琛就想起他攥着自己的手,脸色苍白如纸,咳出一团团猩红的血,她一触碰到他冰凉的温度,就想到她是欠他一条命的。
欠了就要还,可叶琛却没办法把自己的命给他,给了他多半也不要。
她承认自己对苏二有些逃避心理,但她觉得这也是好事,今生不遇到她,苏二应该是可以活到九十多岁,好好当他的苏二公子的。
洗霜不置可否:“你早该如此,修士和凡人之间本就有天堑,我当初便不觉得你们能长久。”
“我本来也没想过长久。”叶琛找了块河边的石头坐下,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感叹,“那时他快死了,他是为我而死的,有什么能比生死更大呢?”
叶琛觉得没有,她当时甚至想过苏二的请求也许是要她寻遍九天十地,为他寻来救命的办法,却没想到他的心愿竟如此简单。
他说,我想做你的丈夫,叶姑娘,我们成亲吧。
他还说,若是我日后死了,你不要为我守寡,你这样好的姑娘,该有更好的男子相配的。
叶琛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拒绝他。
这段往事谈不上有趣,叶琛絮絮叨叨地讲完,回头,看到洗霜神色一瞬间无比鲜活。
他默了半晌,道:“所以你这个亲,是如此成的。”
叶琛眨眨眼,端详片刻,笑出声:“亲不都是这么成的,你还想有几种成法,正着成,反着成——还是倒着成?”
许久,她听到洗霜说:“凡间戏文里,但凡有花轿乘鸾,必定是才子佳人,情投意合,情根深种。”
叶琛坦然地点头:“话本子里的确如此,不这么写人们不爱看,现实情况就复杂许多,凡人可以因为一袋米成亲,因为一座宅子成亲——当然也可以因为一段恩情成亲。”
河水摇摇晃晃,叶琛的影子很快看不出形状,洗霜顿了顿,道:“人族很难懂。”
叶琛笑道:“人就是这样的,可你也不是人,何必去懂这些。”
胎儿在母亲的羊水中长大,大概是一生中人际链接最少的时候,连结自己和世界的只有一根拇指粗的脐带,随着从母亲□□生出,越长越大,关系愈发复杂,但大而化之,说起来也不过是谁亏欠谁,又亏欠多少。
而这些亏欠往往又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最后谁欠谁,已经分不清了。
凡人如此,修士不能免俗。
而叶琛这辈子才刚刚开始,不想再掺和进这笔烂账里。
天上还在放焰火,河边荡开一片烛火焰光,如散落的星子,连成长河一片,潺潺水声中,叶琛又听到洗霜平淡地问:“所以,你不是对苏二情根深种。”
也不是非他不可。
叶琛眼皮跳了跳,立马回过头,眼神怪异,打量了他半晌,才道:“洗霜,你话本子看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