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根深种?
好酸的话,叶琛觉得自己牙都要被酸掉了。
她从没想过这个词会从洗霜嘴里说出来,但她这时候心里又生出别的想法——洗霜私底下到底看了多少凡间戏文和话本子?
这个问题在她嘴边兜兜转转数次,最后也没问出口,洗霜爱看什么,是他的私事,也没谁规定白天冷冰冰的剑首晚上不能爱看《霸道王爷俏王妃》吧?
叶琛舔了下唇,道:“苏二于我恩义深重不假,可情根深种又是哪来的,我从未说过这话。”
这么酸的词,怎么想也不可能出自她口。
不会是洗霜看过的哪套话本子里的,他弄错了,就直接照搬到她身上了吧。
叶琛目光轻轻扫过洗霜冷淡的侧脸,羽毛般在他脸上搔了一下。
洗霜平淡地眨了下眼,鸦黑的睫羽下压,一字一顿,字字清冷:“你说,苏二是你拜过天地,合过契的夫君,你对他当然情深意重。”
他掀了下眼皮,淡淡看了眼叶琛:“怎么,不到七天,你全忘了?”
叶琛:“......”
她顿了下,摇头:“我当然没忘,但我说的情深意重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恩情也是情,我欠他一段,这是我该还的。”
叶琛看着洗霜道:“我要是欠你这么多,也一定会还你的。”
她还应当会加倍还,从前叶婆婆和她说,她养她大,她养她老,这是叶琛欠她的,只可惜叶婆婆死得太早,如今只留下一处孤坟,只能吃些香火纸钱了。
如果洗霜死了——不,洗霜不会死,叶琛很快摒弃了这个想法,又想到,如果洗霜像她昨夜一样被困在灵山,她也会去救他的。
这倒无关亏欠,而是他们被一纸剑契绑着,一方落难势必影响到另一方,这种情义和苏二那种又不太一样。
洗霜听完她的话,并不说话,许久才道:“我没觉得你欠我什么,也不想你还什么,我只希望你记性能好一些。”
叶琛茫然地望着他。
难道她记性很差吗?
洗霜似乎看出她眼睛里的意思,淡淡道:“断了只手,脖子上多了道疤,脸上的伤姑且不论,我问你,叶琛,哪个剑修混得像你这么惨?”
“嗯......这也是有的,都学剑了自然不会怕苦怕累......”叶琛看着洗霜越来越冷的脸色,连忙改口,“但你不是,你多风光啊,我每次见到你,你衣服都和新的一样,特别白,特威风!”
洗霜静静地看着她,叶琛声音慢慢弱下来,最后补了句:“......所以我也不算记性很差吧,我还记得你从前特爱干净,连衣角沾了灰都要皱眉好几天。”
叶琛觉得洗霜这话在污蔑自己。
她哪有记性很差,她明明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洗霜侧过脸,清冷眉目隐在朦胧夜色里,叶琛看不太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说:“叶琛,你的记性要是能用对地方,我也就不用每次都怕你一出去就回不来。”
他说话声音不大,也没什么情绪,几乎要被嘈杂的烟花爆炸声掩盖过去,但叶琛坐得离他近,也就把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怕?
叶琛眨了眨眼。
洗霜怕她死在外头?然后剑契就会一直挂着她和他的名字,解不了也分不开,平白耽误他飞升进度?
她如此想着,也就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她每说一句,身周的温度就更低一分,最后听到洗霜轻轻笑了一声,道:“是,我怕你死在外头,还要去给你收尸。”
叶琛听了,摇摇头,诚实道:“也不用收尸的,谁不是天生地养,死了化作一盘土,归葬天地,也挺好。”
人都死了,何必再麻烦人家给自己收尸呢,活着尚且恩怨难清,死了还要再欠一笔债吗?
她这么随便想了想,就听到洗霜冷冷道:“好,我不去给你收尸,也不必为你担惊受怕。”
......?
他刚说完,叶琛就倏地抬起眼,认认真真地审视他。
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往往会注意不到身边其他响动,叶琛完全听不到咕噜噜的流水声,焰火的爆炸声,还有小鱼吐泡泡的声音。
她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洗霜刚才说,担惊受怕?
叶琛缓缓皱起眉。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脑子里不断转圜的余音又告诉她没错,她方才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可正因为她没听错,这事才变得愈发离奇起来。
她张了张口,却发觉喉咙有点干,说不出一句话,于是又闭上嘴,干咽了一口唾沫,声带总算湿润一些,能开口说话了。
而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焰火升空声在叶琛耳边炸裂开来,数串火球拖着耀目的长尾升上天空,发出响亮的咆哮,浮屠城内外都明亮起来,几尾小鱼“嗖”地一下钻进河底,不敢出来了。
叶琛将欲出口的话也湮没在这阵爆炸声里。
最初几串火球只是预兆,逐渐地,不断有新的火球升上天空,大大小小的火球一块迸裂开来,喷爆出一道道金星雪浪,亮如白昼,数不尽的火星倾倒入幽茫夜色,星河滚烫,亘古不变。
这晚洗霜没有再说话。
新的一年到了,旧事也该翻篇了。
叶琛本来是这么想的,所以这夜剩下的话也自己吞了下去,不想再拿出来讨论,陈年旧事,讨论也讨论不出结果的。
只会徒增争吵而已。
叶琛还打算这几天先把伤养好,再看看能不能接触到佛宝,还有之前想从佛圣那里找解除剑契的办法,也该提上日程了。
季知年他们没有死在佛子的秘境里,之后就算妖鬼再次入侵巫镇,他们也有一战之力。
叶琛自觉后面的事情都已经安顿好,只有一件事她还在犹疑——洗霜那句话,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她从河边回来,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但一看洗霜的脸色,什么都问不出口,所经之处屋檐都挂上重重冰凌,叶琛还听到有户人家开门,看到屋檐结了一层冰,犹豫地问:“下雪了?”
直到回到客栈,洗霜把从医馆拿回的药给她,客栈老板收了钱,把药熬好送到她门外,叶琛也没能问出一个问题。
她端起热腾腾的药碗,一只手包得粽子一样,就只好用另一只手端着喝,一碗药下去,喉咙到舌苔都是苦的,伤口处密密麻麻的痒意倒是褪下许多。
她就不由得再次想起河边洗霜说的那句话。
韩子仪揣着手,房里没有别人,就很随意地飘在半空中,点评道:“这意思不是很明显?你总不拿自己当回事,但显然有人很拿你当回事。”
叶琛把药碗搁在床头柜上,轻轻摇头:“韩前辈,我并不是不拿自己当回事,只是比起大多数人,没那么容易死,所以平常那套规则对我来说也不太适用。”
她指了指自己脖子,对他说:“你看,这里先前还结了一层痂,现在已经掉了,完全看不出痕迹。”
韩子仪平静地扫了她一眼,吐了口白气:“这话你别和我说,谁让你今晚睡不着觉的,你去和谁说。”
叶琛就缓缓收回手,不说话了。
韩子仪靠在墙边假寐,叶琛却直到夜空静寂下来,都没有一点睡意,脑子太清醒,就容易反复翻炒同一个问题——洗霜?担惊受怕?
叶琛完全没办法将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
洗霜是谁啊,万剑阁阁主,她第一次上万剑阁的时候,求了人家老半天,这位剑首都不见动容,后来不知怎么又答应了,下了山也是一路冷脸,一言不发,像座冰雕的神像。
叶琛就尽量少去讨他的嫌,偶尔有几次没收住手,把这位剑首惹毛了,她就悻悻地给他赔礼道歉,后来次数多了,他不收她的礼,也不接受她的道歉,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叶琛也试过尽量少惹洗霜生气,但是很多时候不是她不想惹事事就不会来惹她的,她又不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捅到洗霜面前,干脆自己在外面解决了,有几次回来时被洗霜发现,她看到他脸色顿时变得五彩缤纷,就明白自己又搞砸了。
所以后来她就想,她和他大概是真不合适,但是剑契结起来容易解起来难,一直拖到后面她要给苏二换命才正式和洗霜说。
结果她每说一句,他脸色就越冷一分,到最后整座屋子都挂满冰锥,她脸上也挂着细小的霜花。
和今晚一样。
叶琛想着想着,思路就慢慢跑偏,想起前世和苏二的种种相处,她第一次见到苏二,似乎也是一个节日,满城灯火如龙,他站在河边看灯,结果被突然蹿出的妖鬼抓下河去。
叶琛那时也在河边放灯,看到妖鬼吃人,没有不救人的道理,于是一个人下河把人捞上来,那只妖鬼也被她一剑捅死,苏二公子被她拎着后颈皮丢上岸,过了许久才醒过来。
他的后颈很凉,和洗霜那种冰雪的寒意还不一样,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气,仿佛这人来自幽冥地狱,从骨子里散发出黄泉的冷意。
叶琛当时没细想,可今日再次在灯火帷幕中见到苏二,心里就浮出从前一掠而过的疑问。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推了推韩子仪的肩:“韩前辈,你说,世上有什么东西,是比冰雪还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