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楼众人在灵山下清点人数,处理伤口,一夜过去,总算全须全尾地进了浮屠城,找了个客栈暂作休整。
褚良玉被吊了一夜,后来又被捆进韩子仪的束缚阵里,此时脱下外衣,羊脂白玉的好皮肉上多出道道淤紫,乐知皱着眉给他上药,只听到他叫唤:“哎哟,师姐,你轻点,好疼啊!”
乐知搁下药瓶,冷笑一声:“那你自己来。”
“别啊,好师姐,你帮帮我。”褚良玉那张漂亮得近乎妖异的脸皱成一团,眼瞳在充足的光线下浮起一层异色的光,“我自己又不知道哪里伤了,哪里没伤。”
乐知气笑了,随手指着旁边几个自己上药的弟子,道:“怎么人家就能自己上药,你就不行,你是我养的猫吗?”
结果这厮真就把脸凑到她手边,眨眨眼:“师姐,你要是愿意养着玩,也不是不行。喵~”
乐知顿了下,咬唇憋住笑,在他身边坐下,过了一会才开口:“算了,褚良玉,你都不当人了,我和你费什么话,等会褚师兄下来,我问他养不养猫。”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郎明媚的唇角顿时耷拉下来,皱着眉:“不要,师姐,你别和褚师兄提,我就是当猫,也只当你的猫。”
乐知嘴角抽了抽,半晌才道:“为什么,当我的猫有什么好处?褚师兄手里的资源比我多,你跟了他没坏处,当初也是他把你捡回来,起名字的。”
褚良玉还是摇头:“反正师姐你不懂,这是猫科动物的直觉。”
乐知没跟他这“直觉”多费口舌,只轻微摇了摇头,抬头望向二楼的方向。
褚离和他带来的那个苏公子上了楼就没下来,乐知原本想和褚离说佛圣秘境的事,以为褚离最多和这位苏公子简单交代过就会下来,却没想一等就等到了正午。
褚良玉自己处理完背上伤口,重新穿上外衣,又成了副能看的样子,见乐知看过来,又嬉皮笑脸道:“怎么,我今日特别好看?昨夜褚师兄要是再迟来半刻,师姐你以后可就看不见这张脸了。”
乐知脸上却不见笑容,她沉思片刻,对褚良玉道:“你也觉得,褚师兄昨夜来得有些晚了吗?”
*
“如果不是昨夜先去取了佛宝,韩子仪的命格如今已经在我们手上了。”
少年人着一身沉碧似的青,如一块种水上好的翡翠,一眼望去数不尽的生机绿意,眼下却浮着一层厚重的阴霾。
褚离平心静气道:“苏公子,命格哪里都有,佛宝可不是每次都能见着。”
“但将我召出来的是他。”苏明仲转身,居高临下,温温润润的眉眼也被他用出一股阴鸷之气,“褚离,你当初设下灵山之局,同我订立盟约,如今我要是拿不到合适的命格,不出百年也会魂飞魄散,我若死了,同我订立盟约之人,不能活。”
“况且,我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杀了韩子仪,那一晚你为什么不帮我?”
苏明仲阴鸷地盯着身旁这人看,褚离却依旧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叹了口气,道:“苏二公子,你做事能不能长长脑子,那是佛子的秘境,你随手杀了个无关紧要的灵境修士就算了,你要真把佛子的囚徒劫了,你猜佛子会不会注意到你?”
转身,舆图在他手下展开,褚离看了一阵,目光停在某一处,轻声道:“佛宝已得,剩下剑骨、药泉、再加上天音楼的狩心琴弦,琴弦本就在我手上,那么下一个地方......”
他瘦削修长的手指划过舆图表面,最后停在一处连名字都没标注的小山丘上。
“这里,当年万剑阁前任阁主携半副剑骨出逃,途经此处,不幸遭遇山崩,剑埋于此,这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前任剑首在地下埋了这么久,也该重见天日了。”
“至于你的命格。”褚离轻笑一声,“韩子仪如今被那位佛子收了去,是要不成了,随便找个人大概承不起你的命,我倒是有个办法,这就得看你了。”
苏明仲走到他身边,问道:“什么办法?”
褚离笑了笑,闲闲拨出几声琴响,等到身边这人已经面露不耐,才道:“当初四圣飞升之时,曾留下四件圣物,便是我方才说的四个,每一件都有通天彻地之能,而剑骨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件——它能融入持有者血肉骨髓,身怀剑骨之人,修为一日千里不说,更是世间最顶级的命格。”
“你本是不容于世的妖鬼,若是能取得剑骨,得此命格,不比韩子仪的命来得好?”
苏明仲看着这人眯起的笑眼,心觉有异,皱起眉:“你要我随你去这座山取剑骨?”
褚离微微摇头:“我说过这座山下只有半截剑骨,当年剑圣飞升前,剑骨一分为二,一份留在万剑阁,而另一份......她留给了自己珍爱的小徒弟。”
“你昨夜不是知道那人是谁了吗?”
苏明仲恍然:“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我是觉得她周身气场和旁人有些不同,这竟是剑骨吗?可她身上的剑骨怎么取,杀了直接取吗?”
褚离眼皮跳了跳,目光上下打量了一圈他这位同事,颇为无语:“苏二,你装了五百年人,思维倒是没被同化一点,人族想要什么东西,一般不这么残暴,要么骗,要么抢。”
苏明仲:“你也说是抢了,和我们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区别。”
褚离瞥他一眼:“那你抢得过吗,昨夜你也看见了,你和万剑阁如今的阁主对上,几成胜算?”
苏明仲默然,叹了口气:“请楼主赐教。”
褚离摆摆手,并没多少架子:“人族,上等谋心,下等谋财。苏二,你如今这套皮不错,学学人间男子哄小娘子的伎俩——你们妖鬼不是最擅长窥视人心吗?”
*
叶琛听完韩子仪讲的鬼故事,后背不觉冒出一股凉气,起身关窗,才道:“若是这样说,五百年前的灵山惨案,是为前辈你而做的。”
方才韩子仪给她讲了一个和季知年版本全然不同的故事。
韩子仪当年得知灵山遭难,马上就从外地赶回浮屠,而就在浮屠城外,遭遇了同为修士的埋伏。
那时候修士间流传一种说法,千年来世间无人飞升,是因为当年四圣飞升时堵死了后人的路,只有从前和四圣交好的人,才知道破境法门。
那些灵境修士,心知大限将至,若不突破幻境,等待自己的也只有灵力衰竭而死的命运,不管信不信这个传言,都是要搏一搏的。
而闻灵山之难而赶赴浮屠的韩子仪,无疑成了最好的下手对象。
韩子仪养了半天魂,脸色终于好些,叹了口气:“他们挑人也不知道好好挑,我早同佛子他们八百年不来往了,就算有什么法门,我怎么会知道?”
蠢蠢欲动的叶琛:“啊?”
她本来竖起耳朵打算认真听这一遭,这时不由愣住:“韩前辈,你不知道?”
韩子仪点头:“我离开师门后,没过几年就躲进山里研究阵法去了,早已无飞升之志,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叶琛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下去,韩子仪觉得好笑,问道:“你很想飞升?”
叶琛:“是个修士都想吧,难道有不想飞升的修士?”
叶琛在自己认识的人里头挑了一圈,就没挑出一个不想的,其中最想飞的那个应该是洗霜,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灵境巅峰了,但迟迟难以突破幻境,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突破不了还真不能怪洗霜天赋不行或者不够努力,只是路被前人堵住了而已。
但她又觉出不对,道:“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前辈你那时候会去灵山呢?”
韩子仪也不像那种,拿着大喇叭满街宣告自己行程的人啊。
面前的白骨骷髅笑了下,回答:“因为有人想知道我这个昔日的符法天才现在还天不天,才不才......有没有可能鸠占鹊巢,取而代之。”
叶琛缓缓皱起眉,刚想到点什么,房门就被推开。
门外站着洗霜。
叶琛这下是真的很惊讶了,她望着门口半天没眨眼,直到他走进来,皱着眉挡在她和韩子仪之间,她才反应过来。
洗霜来找她?
可是距离他们不欢而散才过去半夜吧,按照惯例,他不该和她冷战十天半个月的,再偶遇吗?
这么一樽冰雕摆在屋里,叶琛不太自在,随手摸到了刚刚系好的锦袋,心里又明白过来——洗霜应该是来拿回落在自己这的东西的。
毕竟昨天才说完桥归桥路归路,他还说她没良心。
但洗霜不开口,叶琛就也觉得不太好开口。
即使她这应该算是做好事,拾金不昧。
最后是韩子仪先开了口。
这具白骨骷髅自觉皮肉已经没了大半,也没有两位当事人对脸面的在乎,简称没脸没皮,没皮不怕有皮的。
他目光淡淡扫过面前的美人冰雕和伤残人士,忽而笑了一声:“还行,有点胆子。”
洗霜神色就更冷了。
叶琛不明所以,但总归是借着韩子仪莫名其妙暖起来的场子,先给洗霜介绍了当下情况,又从锦袋里拿出那枚山楂给他看,过了老半天,他终于确认韩子仪至少现在是无害的,脸色才好看一些。
有洗霜在场,叶琛感觉空气都冷飕飕的,又问韩子仪:“韩前辈,佛圣如果知道你在我这里,会不会什么时候就忽然现身啊。”
韩子仪看她的时候神色会温和一些,此时也笑了笑,摇头:“我能出现在这里,佛圣当然是知道的。”
叶琛这才点点头,看来从佛圣那里套消息的念头是行不通了,她又转过去问洗霜:“那你又为什么来找我?”
洗霜神色莫名地看了她一阵,须臾,语气冷飘飘的:“叶琛,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叶琛老实地摇头:“不知道......”
但她一抬眼,接触到洗霜的眼神,又迅速改口:“啊......知道一点,但不多,大概百分之四十吧,要不你告诉我?”
她眼睁睁看着洗霜眼中的霜花纹理一圈圈扩开,他抿着唇,手中瞬间凝出一面冰镜,让她能看清自己的样子。
叶琛看到镜子里自己满是血丝的眼,脸侧数道刮伤蹭伤,脖颈处更是一道伤疤横贯左右,配上她微微蜡黄的肌肤,活脱脱一个逃难的灾民!
叶琛端详了自己一阵,也有点于心不忍,移开镜子,语气低下来:“啊,是有点惨。”
她这话足够宽慰自己,却似乎没宽慰到洗霜,他还是不太高兴,打量她一阵,开口:“你昨夜没睡。”
叶琛眨眨眼,很快摇头:“我为什么不睡,我肯定是睡了的,你又不和我一张床,怎么能笃定我睡没睡。”
洗霜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缓了口气,最后只好答:“好吧,我睡了,没睡着。”
叶琛转了转眼珠,心想洗霜的掌控欲,病情难道已经这么严重了?管她有没有把自己玩死也就算了,现在难道连她睡不睡得着觉也要管?
可是睡不着这件事,并不是管一下就能有用的,不然助眠性药物也不会在修士中销量如此火爆,仅次于刺棠花。
洗霜听到她承认,终于缓慢地眨了下眼,黑如鸦羽的眼睫翩跹如蝶,在眼下投下昳丽的光影。
他微不可觉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叶琛猩红的双眼,浓重的黑眼圈,移至窗外,日光正炽,街上隐隐传来走贩的叫卖声,然后道:“睡醒了就下楼。”
他留下这样一句话。
同时带走了那颗深红的山楂粒。
叶琛望着他走远,关上门,重新缩进被子里,但是又觉得此时的境遇无比蹊跷。
明明昨夜他还在说她没良心啊。
怎么今天就变脸比翻书还快。
他终于发现她良心很好了?
叶琛摇了摇头,继续把头蒙进被子里,她本来就打算白天补觉,但是觉得应该睡不太着,床有点小,她动几下就听到硬物坠地的声响。
她钻出被子一看,锦袋被她碰到地上了。
“......”
叶琛从地上捡起锦袋,掂了掂,心下不解。
洗霜怎么又在她这落了东西。
丢三落四。
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