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慨当以慷
“司空还未歇下?”
“昨日在未央宫熬了一宿,早上睡了两三个时辰,午后见了将军们又见了谋士们,现下又在挑灯夜读了。”
“唉,司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未免过于自苦了。”
“是啊,满朝臣子就属咱们主公最为清俭,前年窦夫人偷偷派人采买蜀锦,还被主公训斥了。”
“也是,殊不知主公自己的衣裳还有补丁呢。”
此时的刘隽不知也不关心下人背后议论,而在凝神细读,据暗探来报,石勒虽目不识丁,但颇为好学,最喜让人为他读诵《史记》《汉书》,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故而这些日子,除去兵书外,刘隽也在整日读史,边读还在边推断石勒所思所想。
将《卫将军骠骑列传》读完,已近子时,刘隽将书放到一边,在榻上睡了。
半梦半醒间,却被人摇醒了,“主公!主公!”
刘隽睁眼,蹙眉看向眼前的陆经。
“祖公……”陆经低声开口,并未再多言。
虽有心理准备,真到了那日,刘隽仍有些怆然,披着衣裳坐了许久,方打起精神起身,“入宫。”
如今已是建兴九年,刘隽虽早领了司空衔,但仍未卸了侍中之职,索綝前年告老回乡,司马邺一度想让刘隽接任尚书左仆射,却被刘隽以资履不足推拒了。
当然,他私下对司马邺却不是如此说的——“录尚书事虽位高权重,可却不能时常随侍陛下。天下尚未平定,我时常要征战在外,本就不能常伴陛下身侧,若仍是做侍中,好歹陪着陛下的时日能稍长些……”
司马邺自是感动异常,甚至在未央宫的太极殿东堂专门设了一间居室,供众臣夜间商议朝事所用。虽说是众臣,可迄今为止也只有刘隽留宿过,而夜阑更深时是否当真在商议国事,也只有君臣二人自己清楚。
此外,刘隽年纪轻轻便战功卓著更袭父爵成了三公,天子曾有意“入朝不趋,奏事不名”以示恩宠,但又被刘隽断然拒绝,最后只勉强保留了“赞拜不名”。天子许觉不足,便又常额外施恩,赐下贡品、御膳等不算僭越的隆宠。
其余的破例之事还有许多,就如此时,刘隽夤夜入宫,并未觐见皇帝,而是直接去了东堂,命内侍点了灯便着手拟诏。
其实此事应是中书之责,刘隽这般做颇有越权之嫌,但一来温峤是自己人,又恢弘大度,不会在意,二来祖逖身死事关汉中,半分拖延、半点闪失都经受不起。
卯时,温峤也匆匆赶来,见了案上的诏书,忍不住打趣,“到底咱们司空年富力强,一个人倒是将三省的活干完了。”
刘隽起身行礼,又道:“昨夜刚听闻凶信,因此事十万火急,又不敢夜里劳动姨兄,便先行草拟了一诏书,还请姨兄定夺。”
他话说的恭敬,温峤又哪里会真的在梁州事上较真,略看了看,改了些无关紧要的措辞,便亲自带回中书省用印。
晋承汉魏之制,五日一朝,今日并无朝会,刘隽便打算去门下省料理政事。
还未走出未央宫,便听闻毕敬高呼,“司空且慢!”
刘隽一回头,就见司马邺遥遥立于东堂檐下,双手负于身后,极其认真地打量庭中木槿。
快步走了几步,又趋步上前,刘隽仍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他比司马邺高上不少,只有此时司马邺才能看到他额头微微的隆起。
“梁州刺史……”刘隽刚开口,就被司马邺打断,“这些人朕也只知一个名字罢了,你们定夺吧。”
索綝告老后,朝局并无大的变化,依旧是朝廷发号施令,但除去刘隽直接控制的州郡,其余封疆大吏仍是首鼠两端、各行其是,仿佛除去刘隽,没人真正将皇帝放在眼里。
“兹事体大,还是应由陛下圣裁。”
司马邺笑笑,“卿要做之事,哪件朕不同意了?”
“陛下之命,臣也从未推却啊。”刘隽无奈道。
司马邺抿唇不语,细长的眼中满是不悦。
对他所求,刘隽心知肚明,幽幽叹道:“先前连年大战,天下疲敝,还需休养生息。”
“可如此,羯奴、赀奴不是也得以喘息了么?”司马邺不甘道,“一直等下去,要何时才能克定中原?”
刘隽沉声道:“若陛下下令,臣明日便可以出兵匈奴,兴许也能击败刘曜,可然后呢?石勒乘虚而入,以逸待劳、以弱胜强,顺势一统中原?”
司马邺茶色的瞳仁里映出的脸孔冷峻凶厉,刘隽自己都看着有些惊惧,他看着司马邺蹙起的眉头,心想难道这些年司马邺常见的都是这般的神情么?
刘隽突然伸手将司马邺的眼睛捂住,深吸了几口气,“我……臣御前失仪,臣罪当诛。”
司马邺并未挣扎,只是往前一靠,枕在他肩上,轻声道:“国仇家恨历历在目,难免情难自控。想要盲目出兵,是朕太心急了。不过,你确实有罪。”
刘隽已经松开了手,垂首看着司马邺,腿微微曲起,像是要与他平视,又仿佛等他说完便随时打算下跪请罪。
司马邺侧过头看他,半真半假道:“太凶了。”
万没有想到他竟会如此说,刘隽先是一愣,随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压下嘴角笑意,躬身道:“臣罪该万死,只求陛下不要株连臣的家人。”
司马邺笑着牵过他的袖子,一同往殿内走,“你没日没夜地劳碌好几日了,朕看不如今日休沐,如何?”
“若是陛下的诏令,臣不敢不从。但若不是……”
“只是枕边人的劝诫。”司马邺在他耳边低声道。
刘隽目光极快地扫了眼周遭宫人,不动声色道:“那臣晨间还有些要务处置,能否过午再去伴驾?”
他肯答应休沐,司马邺已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朕等你用午膳。”
只可惜刘隽的休沐到底未能成行——祖逖之弟祖约,为占梁州,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