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两日东风，笼罩山城多时的雾霭终于散了，视野空前的清明起来。

殷长歌返回秦陌租赁的客苑不久，褚绥枫也离开了客栈，参加武林大会者须提前半月去冯府报道，他走前给留下一瓶压制蛊毒的冰华玉露丸，还不厌其烦地叮嘱姬玉英务必及早拔毒。她默默接受了这份好意，依然选择逗留于此，有些心结她还没完全解开，有些事情她也需要时间好好考虑清楚。

近段时日偶尔有人在附近窥探，非常隐蔽，却瞒不住她。

惩戒过两次后对方收敛了许多，但没有放弃跟随，姬玉英懒得计较，更不想费心思考是何方人马，毕竟她还有蛊毒在身，无法凝聚真气。掷出的那两枚暗器她刻意在手上留了分寸，既是为了掩饰自身情况，也能避开对方的要害，这份告诫之意聪明人不会不懂。

闲来无事，姬玉英将渝州城逛了个大概，最后走进一间曲苑。

台上的女乐莺歌婉转，她听不大懂，在二楼寻了一处人少的位置落座，一径支颐发呆。

不一会身边有人坐下，她没有理会，随手拈起一块点心品尝，入口香酥，回味悠长，不由得贪食了。察觉出对面的视线在她脸上徘徊，姬玉英也不转头，自顾自地边吃边听，很快碟子空了，她掏出帕子拭了拭指，一份刚出炉的热点又放在了桌上。

瞥了一眼忽然多出的茶点，姬玉英终于瞧了瞧对面。

一个青衫俊面的儒雅少年，气息平和，风仪无双，正眉眼含笑地望着她。姬玉英默默估量，对方若非不谙武功，定然已至精华内蕴的地步。

仿佛觉出她心中所思，少年尔雅地一笑，话语毫无威胁，“山城的椒盐麻饼久负盛名，姑娘不妨尝尝，必然不会失望。”

姬玉英犹豫了片刻，掰开半块尝了尝，随即推开碟子。

“多谢。”淡漠地丢下两个字，她径自付账离去，走出好远仍能感受到身后的目光。

对方来意不明，姬玉英也无心深究，继续随兴而游，见道旁停了几乘街矫，等候生意的轿夫正三三两两围在墙角闲嗑，她心头一动，租了凉轿漫行。

天光正好，头顶晴空万里，乘轿而行视野极为开阔，迎面拂过和煦的暖风，令人愈发心旷神怡。

轿夫经过一家茶棚时暂停下来，向棚内的茶翁要了碗浓茶解乏，青篷依一株高大的垂柳而设，内置数张黄竹躺椅，姬玉英索性在此落了地，走进茶棚要了一壶清茶和两样小点。茶叶似是当地农户栽种，并非名品，姬玉英也不挑剔，细细回味茶香中糅合的苦涩。

旭日渐渐转上中天，阳光晒得刺眼，她将帕子抖开覆在脸上，躺在椅上酣然入梦。

热浪起伏，竹椅轻摇，暖意烘得人醺然欲醉，姬玉英睡得比平时更沉，做了不少零碎的梦，朦胧中仿佛有人靠近了她。

掀开遮面的丝帕，一双温润如玉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

对方递过来一个精致的食盒，在她身侧落了座，“白象山的银针茶生于云海交汇处，每岁仅得三十斤，大半都贡入南秦皇宫，民间极为难得，在下费了大力气得了这一盒，姑娘品一品？”

一只修长的手启开盒盖，里面盛放的果然是一壶上好的香茗，还有一碟细点，一双乌木镶银箸。

看了半晌，姬玉英抬起了头，“你是谁，为何一直跟着我？”

“原来姑娘早就知道。”俊面不见被拆穿的惭色，少年的语气平和如初，“难为我适才还苦思冥想，若是姑娘问及在下为何现身此地，该如何解释才好。”

可以确定来人并无恶意，但这种人暗我明的感觉并不愉快。

“我们是不是见过？”凝视着对方的眉眼，姬玉英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少年点了点头，十分坦白，眸中同时露出几许失落，“在下曾向姑娘问过路，不想姑娘全然不记得了，看来我的长相实在无法令人印象深刻。”

姬玉英终于回忆起来，心里却有一丝惊诧，不过一面之缘，对方竟能单凭身形迅速辨认，这份眼力纵在高手中也十分罕见。

“所以你是又要问路？”眸光沉了三分，姬玉英毫无笑意地抿了抿唇。

少年温莞而笑，真诚中带着暖意，“今日不用，我只想请姑娘喝杯茶。”

这人身上有种令人放松的气质，姬玉英歪着头打量许久，终是放弃了思索，招呼茶翁撤换茶具，递过去一只干净的新杯。

“多谢你两度相请。”啜了一口对方送来的香茗，姬玉英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不喜欢欠别人，说出你的目的，不过份的我可以考虑，做不了的茶钱还你。”

对方笑起来，眼中却有一丝欣赏，“姑娘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若是没有，我们就此告辞，但愿后会无期。”姬玉英饮尽杯中的茶，起身准备离开，棚外的天色已近黄昏。

“姑娘的毒伤还未解？”少年忽然道了一句。

姬玉英脚下一滞，空气突然冷下来。

少年略带歉意地解释，“我并无恶意，沧海盟的金蚕蛊毒向来阴歹，万幸在下出自苗疆，关于金蚕蛊也算有些研究，或许对姑娘解毒能够略有助益。”

姬玉英霍然转身，紫砂茶壶被衣袂拂落，在地上跌了个粉碎。“你究竟是谁！”

俊面依旧沉静温和，少年微微一笑，声音如清风拂过耳际，“圣女见罪，在下苗疆药王谷殷长琰。”

渝州城南有一幢隐在深巷中的老宅，位于背街暗巷，门上落锁，里面是一座标准的土家院落。

木骨泥墙，青瓦屋面，顶上嵌着天窗，朴素雅洁而不失明亮，显然不是临时客苑。满院空寂无人，卧房衾被齐整，厨房粮灌满溢，后院果蔬丰盈，生活用具无不周全，院内还有一口洁净的水井。

殷长琰推开门扉，微微一笑，“家师早年在蜀地购了数处别业，这间院落也是其一，虽说位置有些僻远，却胜在清静，是个供人安憩的好地方，姬姑娘拔毒这几日不妨先暂住这里。”

饶是知晓药王谷的势力在南夷无远弗届，然而连渝州城内也有如此隐秘而丰足的宿地，仍然令姬玉英有些意外。

她道出心底盘桓已久的疑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殷长琰微笑不语，转入后院洗了一盘枇杷端出。

渝州本地的枇杷果大肉厚，浓甜无酸，素有“季月碧苍苍，枇杷黄满林”的美誉，时人谓之黄金丸。金黄与橙红的硕果盛在琉璃盘中色泽光洁，甜香扑鼻，分外诱人垂涎。

姬玉英对甜果不感兴趣，半晌才拾起一枚，却没有入口。“你当真是药王的徒弟，可是殷长歌让你来找我的？”

殷长琰没有回答，架起炉子烧开沸水，进进出出好几趟，不知在屏后做了什么，过了许久又带出一截紫蔗，去皮切块掷入壶中，煮出两杯果茶放在案上，才道：“当日在百草堂前我就知道姑娘的身份，找你确是受人之命，不过长歌对此并不知情，他还当姑娘的蛊毒已经无碍了，为你拔毒全是在下出自一片医者仁心。”

姬玉英闻言沉默，轻松之余秀面流出了一缕失落。

殷长琰默不作声地收入眼底，话语有一丝胜券在握的闲逸，“姬姑娘既是白月宫的圣女，又中了沧海盟的蛊毒，可要在下请托家师向大祭司捎个信？”

姬玉英略略僵了一下，半晌才勉强道：“不必，我已背离了白月宫。”

殷长琰俊面诧异，流露出不解之色，“何至于此，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她又不说话了，端起杯子径自饮了口茶，入口分外甘甜。

殷长琰察言观色，心领神会地换了话题，“我观姑娘面色发紫，恐怕蛊毒已渐入血脉，还是尽快拔除为好，可容在下把个脉？”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短暂地迟疑后伸出了腕。

殷长琰的目光凝在她脸上，唇角的笑意渐淡，“姑娘之前用过什么药？”

姬玉英无心而答，“我不通药理，只服用过宫中药师自制的冰华玉露丸。”

殷长琰的三根长指还按在细白的皓腕上，不动声色道：“连沧海盟的金蚕蛊毒都能压制，白月宫的药师还真是不简单。”

姬玉英听出淡讽，却不明白因何而来，一言不发地蹙起了黛眉。

殷长琰面无异色，尔雅地开口，“姬姑娘此前所用的药虽能止痛抑毒，于化蛊效用并不大，金蚕蛊毒非比寻常，在下适才诊脉发现，姑娘的内腑似有渗毒的迹象，若再不设法拔除，恐怕神仙下凡也回天乏术了。”

姬玉英用了好一会才理解话中的意思，抬眸淡掠了一眼，“你想我做什么，或者需要什么来换诊金？”

殷长琰闻言一怔，忽然绽出凉淡的笑，“在姑娘眼中，世间的一切都是交易？”

姬玉英微微侧过头，声音透出虚淡，“没有什么是不需要代价的，你是药王的首徒，医术极好，自然——”

殷长琰打断，“诊金稍后再提，姬姑娘的毒不能再延，我先施针。”

他彬彬有礼地说完，不等回答在几处穴道轻点，姬玉英立时动弹不得。殷长琰随即将她抱入屏后，这里竟然置了一个灌满热汤的浴桶，他一言不发地褪去对方的衣物，不一会就将她剥得一丝/不挂，柔润莹白的身体完全赤裸在眼前。

殷长琰道了声得罪，将她抱入桶中，冰冷的肌肤乍逢热水，瞬间激起一层战栗，她的额上冒出薄汗，露出的肩颈受热气蒸腾，更显莹白水嫩。殷长琰持起银针，在她周身三两下起落，激出了埋藏在血脉深处的毒气，薄薄的肌肤刹时变作青紫，姬玉英感到胸中翻江倒海，似乎有无数热流自五脏六腑争相上涌，蓦地呕出一口黑血。

殷长琰持起软帕拭净，又连下数针，姬玉英的皮肤从青紫变成乌黑，黢黑的毒血顺着眼耳口鼻汩汩地流出，药汁调和的热汤很快被血水与汗水浸作漆黑，她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

殷长琰视而不见，落针频繁，间或换掉毒血浸染的药汤，一炷香后收了银针，替她穿好衣物解开穴道。

没有片刻犹豫，姬玉英反手重重一掴，将他打得猝然跌退了两步。

殷长琰的嘴角渗出了一丝血，抬手抚了一下脸庞，泛红的俊面突起了分明的指痕，这样重的力道，连他的牙齿都有些松动。

殷长琰没有恼怒，反而笑了，略带邪气地舔去唇角的血，“原来白月宫的圣女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