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渝州酒满觞,春风醉伴三千客。
武林大会在即,五湖豪杰齐至,冯府倾其所有,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宴。
外院人潮如海,火光焮天铄地,酒坛碗盏堆山积道,一个又一个院落首尾相连,宴席如流水般一直倾泻到长街上。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的游侠剑客壅塞了大街小巷,烟气与酒气混杂,欢言笑语如热汤鼎沸,千余豪客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喝得不亦乐乎。
内院则是另一番布置,檐悬彩帛,华灯齐耀,数十席漆桌缘地而设,每一桌对应一位身份显赫的贵客,有执掌一方的朝廷重吏,有德高望重的宗族耆老,更多的则是名动江湖的武林尊长,由冯府家主亲自款待。
这样的场面按理说不会有少年人的席位,但冯家二位公子承药王谷救治女眷的人情,特意为殷长歌一行人单开了一桌。
殷长琰最烦这种场合,适逢前几日上火烂了唇角,收到帖子的同一刻毫不犹豫地推拒了。殷长歌碍于面薄,纵使不善应对也只得硬着头皮随秦陌赴宴。好在除了冯府之人,与宴者并不知晓主仆二人的来历,除了刚开席时冯家兄弟寒暄了两句,其余时间鲜有人来打扰,殷长歌正好乐得清静。
宴会近半,他再次向秦陌问起,“史清确被赎出了乐坊?”
秦陌微一颔首,压低了声量,“此事是属下亲自督办,另差人为她购置良田薄产数亩,还给足了傍身的银两,公子权可放心。”
殷长歌轻叹了一口,“说到底史家父女终究受我所累。”
秦陌知他心结所在,随言宽慰了几句,见效果不大,停了一下转开话头,“公子可知此前给属下飞鸽传书的是何人?”
这一点殷长歌也在疑惑,他刚回客栈就见到了风尘仆仆的秦陌,惶急的神色中掺着肉眼可见疲态,显然是日夜兼程而返。二人一番详谈,原来是数日前有人向秦陌飞鸽传书,不但告知了殷长歌被玄门重伤的始末,还随附了绘有姬玉英形貌的画像,供其入城寻查下落。
秦陌沉吟片刻,“属下收到消息后快马加鞭,行至潼南接到长琰入城的来信,立即以灰隼转寄了画像,托他先在城中探查,谁知刚返城就见公子自行回了客栈。”
殷长歌静思半晌,忽然一念闪过,不禁低喃了一语。
宴上气氛热烈,秦陌没有听清,恰逢侍者前来添菜,他也未再细问。
冯府准备的菜肴极为精致,上好的梨花白,各种精细面点,还有一碗殷长歌最爱吃的口蘑煨鸡,却不见其他席面上有。
看出他的疑惑,侍者含笑解释,“渝菜偏重辛麻,恐怕殷少侠吃不惯,特意备了清淡的菜肴。”
殷长歌一愕,“你认得我?”
侍者但笑不语,置菜完毕恭敬地退下。
殷长歌望着桌上的酒菜,对秦陌叹道:“冯家人好生客气。”
秦陌环视了一眼场中,没有说话。
江湖人多半擅饮,酒过三巡,宾主谈笑风生。
两个标致的舞姬身披朱红薄纱,雪白的额上描着金色花钿,跳着欢快的柘枝舞,其余伶人在一旁以歌相合,另有数十名漂亮的侍女在席间款客劝酒,美人的娇声笑语充盈满室,场面轻悦而随意。
忽然外间一阵喧嚣,似乎又有访客到来。
不一会,冯槐引着一行人走入了庭中,这群人衣饰精美,或悬剑或佩刀,俱是神采飞扬的束发少年。当先一人形貌出众,一举一动有一股矜傲贵重的气势,正是半月前才从冯府离开的裴长庚。
殷长歌十分惊讶,下意识地想避开,对方的目光已经掠过来。
裴长庚一如既往地目中无人,“你居然也在这里。”
殷长歌不想与他争执,从容地起身,不卑不亢,“原来裴公子也来了,不期而会,惊喜之至。”
裴长庚冷冷地一哼,没说什么。
庭中又踏入一个年近四旬的中年男子,修伟隽雅,风仪无双,由冯府家主亲自陪着入场敬酒,一进门正好见到这一幕,目光停在了殷长歌身上,“这位少侠是庚儿的朋友?”
裴长庚对挨鞭之事犹有余恨,并不介绍。
殷长歌虽未见过来人,也猜得出对方身份不凡,施了一礼,“晚辈殷长歌,家父与裴大人曾是旧识。”
“算哪门子的旧识,不过是父亲的客套之辞。”裴长庚轻飘飘地一掠,目中含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药王谷,充其量曾向裴家军供过粮药,何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分所应当之事,也只有父亲待旧部仁厚才会至今挂在嘴上。”
这一番话听得殷长歌顿生不快,本能地要开口,却被秦陌按住了肩,向他微微摇了摇头。
殷长歌咬了咬牙,平复了一下情绪,半晌才道:“裴公子说得不错,承蒙裴大人高看一眼,是晚辈的福气。”
两个少年人之间气氛焦灼,然而宴上正当热闹,谁也没有留意。
冯槐熟知前事,对二人也不算陌生,淡淡地圆了一下场,“来者是客,既然聚首,皆为朋友。”
殷长歌明白对方的心意,勉强笑着应了。
冯槐顺势介绍道:“这位是吕公,此番冯府筹办武林盛会,多蒙吕公出资相助,裴公子也是随吕公前来观会的。这位殷少侠是药王谷的公子,与裴大人也相识。”
吕公听得其言,抬眼凝注了片刻,简单寒暄两句,随冯槐去了别处敬酒。
殷长歌已经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致,秦陌收到示意,唤来小厮代向主家告辞。
二人才出内院,迎面走来一个少女,扣住了殷长歌的腕。
秦陌眉宇倏冰,一把攫上对方肩胛的要穴,幸而她及时开口,“冯大小姐想见殷少侠。”
殷长歌轻愕,抬眼打量,“你不是冯府的人。”
少女什么神情也没有,“我当然是冯府的人,但只为大小姐做事。”
秦陌气息冰冷,“谷中已经来人治好了冯小姐的沉疴,她还想做什么!”
少女语气平淡,“我只负责带话,若有疑惑,见了大小姐当面问清就是。”
秦陌的神情越来越难看,手上逐渐用力,似乎随时可以卸掉对方的一条手臂。
少女半点不怵,扣住殷长歌的手丝毫不松,“秦侍卫若想动手,尽管出招就是,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今日我少了什么,贵公子绝多不出一样。”
仿佛料定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少女扬了扬眉,挑衅般看向二人。
殷长歌不愿继续僵持,忽然开口,“好,我跟你去见冯小姐。”
少女挟着二人跨过几重院,七弯八拐地进了一处僻静的雅苑,在门上轻轻敲了三长两短,过了好一会,门内才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片刻后门开了,一名仆婢候在里面,将三人引入假山上的一座孤亭。
秦陌刚要跟上,少女伸手一拦,“你不能过去,大小姐只见殷少侠一人。”
殷长歌重伤初愈,秦陌岂能放心,本想拒绝,殷长歌却道:“秦叔,不妨事,我稍后即回。”
秦陌望一眼四下,迟疑了片刻,“属下就在这里等候,公子若有吩咐,随时呼唤属下。”
殷长歌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点了点头,独自向亭中走去。
这一夜的冯府高朋满座,各处无不热闹非凡,此间却是一片幽寂,亭内仅亮了一根红烛,清辉滢滢,成为暗黑天地间的唯一光明。
灯下坐了一个窈窕的影子,衣襟被夜风拂动,仿佛等待了许久,正是冯家大小姐冯秀秀。
一见来人,冯秀秀急切地跪伏于地,凄声哀求,“殷少侠,求您帮我救救一人。”
殷长歌吃过赠梳一事的教训,不敢贸然答应,将人扶起后才询问道:“大小姐何出此言?”
“少侠可还记得妾身说过的那位朋友,这次武林大会他也来了渝州,数日前遇上血刀门的仇人,被门下两个高手所伤,如今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冯秀秀收到消息后心急如焚,却碍于身份只能困在府中担心,好容易等来今夜的机会请见殷长歌,自然如溺水者抓住救命的稻草,“妾身知道公子身边有精于医术的圣手,恳请公子救救此人,妾身愿以我冯家秘藏的《越女剑谱》作为答谢。”
殷长歌自幼习剑,熟知古今剑谱秘笈,对越女剑也有耳闻。
相传这套剑法是吴越争霸时由一牧羊女自创,旨在上阵决胜,斩将刺马,若遇武林高手相斗则略失轻灵翔动。三百年前,一位东瀛的剑术名家偶然得此剑谱,依古法要旨加以创新,于锋锐中蕴藏万千变化,成就了一本奥妙无穷的剑谱。可惜后经战乱,越女剑谱流落民间,这一剑法也在江湖失传多年。
什么样的朋友可以值得以家藏绝世剑谱相换,殷长歌震惊之余心思电转,对方口中的这位朋友绝非她所言这般简单,此前白翩语曾设巧记暗探此人来历,然而后来遇上意外打断了谋划,待他再度返回当铺,朝奉已经售出了木盒,连金钗也被人以重金收购。
他沉吟片刻,不答反问,“敢问大小姐的这位朋友,可是在江湖上外号妙手郎君?”
冯秀秀一惊,猜不出他通晓了几分,“妾身对江湖人的外号并不清楚,只是这位朋友曾有恩与我,妾身决不能对他见死不救。”
殷长歌也不打哑谜,“此前冯小姐赠梳,恐怕也是为了让我将木盒带出冯府吧。”
冯秀秀面色一僵,没有回答。
“你特意委婉暗示木盒暗藏玄机,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以便发现夹层中的素笺。”殷长歌不再顾忌,索性直言道,“那只木盒究竟有什么意义,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地送出府?再者那首藏头诗写得如此隐晦,若我无法察出暗语,冯小姐的一番苦心岂非白费?”
冯秀秀见他说得如此透彻,唯有承认,“我被父兄囚于内宅,身边唯一可用的侍女也被杖责遣离,与外界全然断了联系,实在别无他法,不得不出此下策。”
殷长歌凝视秀面晦涩的郁色,终究还是心软了,“事到如今,大小姐难道还是不肯实言相告?”
冯秀秀闭了闭目,她知这是一步险棋,成功与否只能凭运气,唯有把心一横,“殷少侠所言不错,他在江湖上确有一个外号,然而他真正的名字,叫做沈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