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羽部。议事厅。
明梧坐在桌前用小刀刻画木片，这是近期与被天魔控制的落松部落的战事记录，类似的木片他手边已经摞了厚厚一沓。
“明梧。你老实告诉我，你和神鸟的计划是什么？那个花了全族多年积蓄的祭坛建起来到底干什么用？！三年，整整三年！大家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除了越来越多的摩擦和越死越多的人，我没看到一点反响！天魔的鸟气我们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说话间带出的是脏腑中浑浊腐臭的气味。
大长老在议事厅来回踱步，长久的战乱使他苍老很多，细看会发现他眼球发黄，里面尽是细细的血丝。
“稍安勿躁。”卷轴无火自焚，一道亮白的光从明梧手中射出，直直将窗外藏匿在树上的乌鸦击落，看明梧习以为常的样子，不知这是第多少只，也怪，天魔就偏爱用这类伎俩偷窥并频繁挑衅。
或许是天魔自傲吧，把余下的人族都视为待宰的肥羊，并不多花时间关注，而是火力全开天天恶心明梧。
即使见过多次，大长老还是被明梧这手震慑住，所有抱怨的话全部停在嘴边，冷静下来想想，现在明梧和神鸟已经是山里剩下的万余人最后的指望了。
“隔墙有耳。大长老，只要有一个知道，哪怕那个人是您，天魔就有办法悉知我们的计划，届时所有付出都将功亏一篑。”明梧一眼不看大长老，拿起刚才放下的刻刀继续雕刻。
“可是……”
“您放心，就快了，请您嘱咐大家，务必带好我绘的木牌，如今保有清明的神志，不被天魔侵蚀才是重中之重。”
大长老抚平因疏于打理变得皱皱巴巴的长袍，握着权杖的手紧了又松，好一会儿才道：“好……”
“您还有什么事吗？”
发须皆白的老者拄在议事厅长桌前半天不动，明梧以为他还有未尽之事没有交代。
“你——算了，没事，你忙你的。”大长老深呼吸，不着痕迹地瞪了明梧一眼，含着气往议事厅外走。
这小子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要不是！要不是……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小子，怎么敢坐在议事厅对自己指手画脚的？！
大长老把持族中祭祀权和决策权多年，历来说一不二，他在山中意外发现这个来历不明惊为天人的少年，半哄半骗把人带回族中收为己用，目的是帮助逐渐年老的自己巩固地位，若非火鸟与天魔在山中斗乱，大长老根本不愿把少年推至人前。
如今一步错步步错，先是祭祀权被分走，现在竟然全是这野小子说了算！自己引狼入室自断臂膀，从头到尾没看出这小子的野心，窝囊，实在窝囊，真想设计杀了这小子……
然而落松部落的下场大家都瞧见了，正是用人之际，大长老不敢用性命开玩笑，一忍就是三年，忍到他的权杖蒙尘，再找不到用武之地。
“看什么看！就知道杵在这，打鸣的鸡都比你有用。”大长老到外间门口，正遇见往议事厅走的开云，一腔怒火全部撒在这里，鼻孔里直喷出火热的两团烟雾。
主人说不得，难道他的奴隶也说骂不得？
开云：“……”个老不死的。
他侧身毕恭毕敬地让大长老先出去，面朝地下的脸却完全沉下。开云可太知道老家伙在想什么了，真不知好赖，要不是看在明梧的面上，早给老家伙送去地下赎罪了，在这甩脸子给谁看呐？
想到大长老近期的小动作，开云恨不得马上生啖其肉，但他转念一想，心道：啧，算了，老家伙这么臭，他的肉怕是有毒，蛆都不屑得吃，再容他猖狂几天……
“哼，走路小心点，这里还轮不到你得意。”大长老阴阳怪气地训完，抬着下巴扬长而去。
“东西做好了吗？”外头的动静不小，明梧知是开云来了。
开云一听，眼中马上有了笑意，脸上的肃杀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他轻快地走进内间，关上门，三两步跨到明梧跟前。
“一弄好就紧着带来给你，快看看如何，能用吗？”开云将还带着胸口温度的素色小瓶放入明梧手中，指尖无意碰到明梧的掌心，等不及波澜翻涌，就被明梧过低的温度激得心头发颤。
明梧快速把手抽回，掌心被瓶子‘烫’得一片火热，他知道开云对他没有一点恶意，不过这种想不明白且不好挑明的亲近令他无所适从，明梧天生对人类的情绪缺根筋，近期已经疲于应对了。
“嘶，快到下雪的季节了，你该多穿些，担心生病。”开云解下身上捂得暖烘烘的披风，二话不说披在明梧身上。
披风上还带着杀戮后怎么也除不尽的淡淡血腥味，好在明梧并不讨厌：“我不冷，你比我更需要。”
开云充耳不闻，手状似不经意地搭在明梧背上。
行吧。明梧懒得戳破开云的小心思，清冷的脸因为身边的人形火炉染上了少见的‘人味’。打开手中的小瓶子查验，他打算主动揭过这个话题：
“成色不错，你很有天赋。”最开始是找点事让开云打发‘空余’时间，少弄出叫自己为难的动静，想不到真让他做成了。
“接下来呢？接下来怎么做？”听到明梧的夸奖，开云难掩心中的酥麻的快活，今年，朱炎好像恢复了些，他们的计划也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天魔被隔绝在部落之外，他放出的狠话一个也没实现。
明梧说，很快就能与天魔做个了断了，明梧亲口告诉自己，所有山民都能在神鸟的庇佑下安全离开这，明梧说，再坚持坚持，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开始……开云幻想过他和明梧以后的生活，听说山外面有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地，雪季比山里要暖和得多，他们可以共同饲养一匹马，两只猎犬，随着性子走到哪算哪……
“找些信得过的人，扎干草团，一捆大概这么大，越多越好。”明梧双手比划出约一臂长一掌宽的大小，等开云点头后，指着桌上羊皮地图的几个点说：“多数草捆想办法悄悄放到这些地方，要快，要尽量避开天魔的耳目不让他生疑，余下的随意。”
开云呼吸一滞，这是……
明梧将小瓶子盖上盖，交还给开云，他确认周围已经清理干净了，但保险起见还是用卷轴撑起个不大的结界。
“下个月起，山民会从地下祭坛分批离开，每离开一拨人，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掺上炭灰，撒在对应数量的草捆上。”
为了混淆天魔对人族的感应，给人族撤离争取时间，明梧煞费苦心。
“交给我你放心。”瓶子里的粉末用途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明梧交代的他都会做到，除了——
开云状似不经意地说：“大长老是为了这事来的？现在部落上下全靠他主持大局，他要是先走，出了事就怕稳不住大家。”
“他现在还不知道。”是人都有亲疏远近，明梧希望山里的活口都能平安离开，他不爱玩弄人心与权术，但他十分了解大长老，如果让大长老提早知道自己和朱炎的布局，把人分出三六九等，部落里恐怕要起一阵腥风血雨，这是明梧不愿看到的。
“这样也好，大长老最后走，不会引起大家和天魔的注意。”开云揣摩出明梧的用意，顺势往下说，他见明梧不表态，默认了他的话，简单粗暴的想法即刻在脑中成型，利用这个信息差，可以不着痕迹地把大长老和当初迫害他家人的几个亲信干掉。
“大长老你不用管，布置完草捆后，你带着狩猎队，配合阿朵她们，帮助老人孩子还有部分女人先走，要防止流言和不必要的混乱，且要快，天魔不傻，大家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
明梧看着桌面上雕刻完的厚厚一摞木片，他知道这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地下传送阵每次容纳不了多少人，开云必须在带领部落里壮年男女对抗魔儡的同时完成这些计划。
开云却不以为意，他深深地注视着明梧，好似要从明梧身上看出一朵花来：“明梧，我晓得这有多重要，谢谢你信任我，我必不负你。”
“没、没甚可谢的。”又来了。明梧被开云灼热的视线烫得别过脸，开云什么都好，就是常常见缝插针地说些让自己难以招架的话，做些让自己进退不得的事。
“明梧，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正事聊完，开云冷不丁地开口。他知道自己接下来恐怕会忙得脚不沾地，大概没有时间像今天一样与明梧在静谧的环境中独处，他想提前讨点甜头，给未来的日子留个慰藉。
“什么？”明梧没有多想。
“部落里的孩子成年后，在正式参与狩猎的前一晚，家里的父母亲长会为他送上祝福，这一直是我的遗憾，决战就要开始了，明梧，你可以作为我的亲人把祝福送给我吗？”
开云说的是实情，他的情况明梧知道，明梧诧异的是，祝福开云？谁？自己吗？明梧一直庇佑着供奉大山的所有生灵，所以开云的意思是，要以他父母的身份为他祝福吗？
似乎不太合适，还是他看出什么了？
开云见明梧犹豫，即刻单膝跪在明梧身侧，仰视珍宝一样看着明梧：“可以吗？”
——作为我最最珍爱的人。
他步步紧逼，不给明梧拒绝的机会。
明梧垂下眼，他疑惑，这家伙怎么总是得寸进尺，关键是，自己也总狠不下心来拒绝……不过退一步说，开云只是个渴望被爱的可怜人，为什么非要拒绝，随他的意又如何呢？
“我祝福你。”在开云的期待中，明梧右手虚虚覆上开云的头顶，说出部落中世代流传的祝词：“祝福你永得神明庇佑，祝福你好运与山涧蜿蜒的河流一样绵长，祝福你远视如苍鹰，祝福你勇猛胜熊虎，祝福你智慧如头狼……”
明梧说话的音调悠长，像在说祭祀时的祷词，又有些像施咒时的吟唱。开云本有些别的心思，这会儿却因明梧的祝福湿了眼眶。
好像此刻，神明真的愿意庇佑他了……
不过开云的失态只存在短短数息，明梧祝词一说完，他就算准时机弯下腰，径直枕在明梧膝上。
对，这才是他的目的，开云不信什么狗屁的祝福，老天从没祝福过他，他过去根本不知道部落里有这种传统，是年前去部民家里带走第二天即将加入狩猎队的男子时无意间撞见的，牛高马大的男人最后把头埋在母亲的膝盖上撒娇……
看到这一幕，开云身上泛起一阵恶寒。他想，一个成年男人怎么能有这种做派？但入夜，开云独自睡在宽敞干净的屋子里却倍感寒凉，他怎么也忘不掉白天看到的场景。
如果枕在明梧身上，听他细细的叮咛，也不是不可以……
开云可耻地心动了。
他找到并完成了自己埋藏了很久的愿望，闭上眼深吸一口，完全将自己放松下来，把所有的烦恼短暂地抛向高远的天际。
明梧却因开云突如其来的动作浑身僵硬，双手停在半空，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要知道，从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堪称放肆地与他这样亲近过。
“你……”明梧欲言又止。
“谢谢你，明梧，幸好有你。”明梧看不到开云的表情，却听到他喃喃。
好吧，就这一次，为了为他披荆斩棘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