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裘雨那儿离开,裘英独自走在廊下,耳边是连绵不绝的雨声。
她一路沉默回到自己的房门前,就看见小小一团身影蹲在她的房门前,雷光闪过,在小女孩柔顺的黑发边缘留下一瞬的骤亮。
女孩不过六七岁的年纪,脸蛋圆圆的,满脸稚气。
裘英本来不放心这么小的孩子离开母亲,想让人连夜送她回家,但裘小荷却怯生生地问她,可不可以在府上留一晚。
女孩虽然满脸稚气,但眼神明澈,一看就是有事憋在心里。
裘英于是便让人给她家里带了口信去,让裘小荷在府上留宿一晚,明日再送回去。
唯一的女儿终于找到,裘小荷的父母自然是急着想接女儿回家,不过,既然裘英发话了,他们自然也乐地见到自家女儿能与族长接触一下。
裘小荷就这么留在了裘英府上。
“在等我?”
裘英走到裘小荷面前,在小女孩仰头与她对视的瞬间,扬了扬唇角,淡声道。
裘小荷猛一下从地上窜起来,若不是裘英条件反射往边上让了半步,这一下裘小荷的鼻子就能撞在裘英的肚子上。
“紧张什么?”
见裘小荷身形摇晃,裘英避开她的冲势,还顺手扶了她一把。
裘小荷脸一下通红,即便在昏暗的夜色下,裘英也看得明晰。
裘英无声哂笑一下,视线从裘小荷身上移开,径自推开房门,“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说着,裘英自顾自进门,也没回头再看裘小荷,直到在床边坐下,才扭头对站在门边小心翼翼的裘小荷扬了扬下巴,“进来顺便把门带上,自己倒杯茶吧。”
得了指令的裘小荷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一板一眼地顺着裘英的话,进屋、关门、倒茶。
她顺手还给裘英倒了一杯,裘英也从善如流地接下。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边,各自低头喝水。
有那么一会儿屋里只有裘英喝水的声音,裘小荷虽然拿着茶杯,但一口都没喝。
裘英慢悠悠地喝完一整杯水,将水杯往桌上一放,将手肘撑在膝盖上,视线瞥向满脸犹豫的裘小荷,“怎么,你不是来找我说事的?”
“我是……”
裘小荷犹犹豫豫说完,又觉得这话好像表达得不够明确,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不是不是,是有事……”
裘英看着她语无伦次的样子笑了一声,向后仰倒在床铺上,给自己拉上被子,“再不说我睡了啊?”
裘小荷刚要开口,就听裘英紧跟着又接了一句:“还是你要跟我睡?”
屋内静了一瞬,裘英抬起脑袋看了裘小荷一眼,见她满脸扭捏,不由地挑眉,“真想跟我睡啊?”
“啊……嗯……”
裘小荷支支吾吾嗯了半天也没嗯出个所以然来,裘英看得一乐,就朝她招招手,“那来吧,我们躺下聊。”
裘小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石化成了一座石雕。
唯一与石雕不同的,是那张红透的脸,偶尔雷光闪过的时候,会看见她脸色红如熟柿。
裘英是真困了,这会儿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困意更是翻涌。
她眯着眼睛望向裘小荷,将胳膊枕在脑后,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你长这么大,就没跟爹娘以外的人同寝过?”
昏暗的室内,裘英就看见裘小荷似乎是摇了摇头,但动作太小,裘英有点不确定,正想再问一遍,就见裘小荷慢吞吞挪到床榻边,不一会儿,裘英就感觉到身旁的位置陷下去一块。
“没同寝过……”女孩靠在她臂弯里,声音细若蚊蝇,“我爹娘不让我在外面住,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同意。”
话说到这里,女孩的嗓音微微上浮,像是某种隐秘幽微的笑音。
裘英半闭着眼,没有别的动作,“那你自己呢?为什么想留下?”
“……”
裘小荷沉默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裘英以为她不会说了,困意在安静中袭来,她正打算合眼睡去,忽然听见耳旁细弱的声音响起——
“我可以……跟着你学刀吗?”
裘小荷的声音几乎不比窗外的雨声大多少,但裘英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裘英实在是困得厉害,揉了揉脸才稍稍清醒一点。
“差点我就睡着了……”将脸埋在掌心里的时候,裘英如是说道,嗓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困倦,“你连话都不敢跟我说,还想跟我学刀?”
“我会认真学的!”
裘小荷仰头眼巴巴地望着裘英。
裘英闭着眼睛哼笑一声,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刀,不由分说地塞进裘小荷怀里,“借你一会儿,用你能想到的一切办法,只要让我见血,随便你想怎样,我都可以答应你。”
裘小荷望着手里黑沉的刀,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那凉意像是小刺,刺得她眉梢有根神经突突地跳。
“真的?”裘小荷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
“真的,千真万确。”
裘英枕着自己的胳膊,眯着眼睛对她微笑。
裘小荷颤抖着手,拔了两次才将刀拔出来。她双手握刀,几乎要用全部的力气才能勉强将刀挥动。
第一次试着抡刀,她反倒被沉重的刀具带了一个趔趄,眼看着刀尖歪斜着刺向裘英,裘小荷下意识惊呼。
然而裘英一动也没动,甚至眼睛也没睁开,任由刀刃贴着她的衣裳刺进床板。
“族、族长?!”
裘小荷的声音有些惊慌。
“怕什么,要是这样都让你刺中了,不是让你赚到了?”
裘英只伸手将刀拔出来,递给她,“再来。”
裘小荷望着裘英手里的剑,默了一会儿,忽而飞快探手去抓。
她视线落在刀上,抬手却一掌打在裘英手腕上。
然而裘英持刀的手像是铁铸的,裘小荷全力一掌推去,像是一掌打在铜墙铁壁上,无法撼动分毫。
裘英饶有兴致地呵笑一声,“还挺阴险,跟你娘学的?”
裘小荷眨了眨眼,没说话,猛地一头撞向刀刃,动作丝毫没有迟滞。
裘英持刀的手一松,刀落在裘英膝盖上,裘小荷则像头横冲直撞的小牛,一头撞进坐起的裘英的怀抱里。
像是一头栽进温暖的被褥间。
裘小荷抬头的时候,就看见裘英面上笑容忽然有些微妙,似是泛着点难以言喻的无奈。
“族长……”
裘小荷看见刀虽然落在裘英膝盖上,但连裘英腿上的布料都不曾划开,裘小荷声音不由地发闷,“你生气了吗?因为我没有成功?”
还是因为她手段如此下作?
裘小荷还没来得及问出后面的话,就听裘英轻轻一声叹息。
“没什么可生气的,”裘英小腿一抬,刀就像是自己长了手脚,弹起,然后稳稳落在她手里,“本来就是跟你开个玩笑,我的错。”
裘英单手将刀收入鞘中,就这么一手按着刀,另一手揽着裘小荷,懒洋洋地躺倒。
裘小荷也就顺着裘英的动作,埋进她怀里。
“好了,睡觉吧,既然想跟我学刀,那最近这段时间就住在我这里,怎么样?”
“……”
裘小荷将脸埋在裘英颈窝里,闷闷地应了两声。
裘英拍了拍她的后背,打着呵欠闭上眼,“明天我去跟你娘亲说,今天就好好睡觉吧。”
裘英话末的最后一个字落下,裘小荷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在裘英臂弯里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抱紧了裘英的胳膊。
屋内一下没了人声,裘小荷闭目静听,本该万籁俱寂之时,屋外是大作的风雨,风云搅动林涛,那声响总让裘小荷感到惴惴不安。
“族长……?”
她靠在裘英身旁,很小声地轻唤。
裘英没有回答,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
裘小荷往裘英身边靠得更紧,裘英似乎也在睡梦中感受到她的动作,翻身侧卧,正好将她半拥在怀抱里。
裘小荷没有旁的动作,就听着裘英的呼吸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均匀、稳定,像是这风雨夜中的一只锚。
裘小荷仰着脸,望着黑暗中裘英的下颌。
其实看不见什么,但她莫名觉得安心。
族长……刚刚表情很复杂,族长在想什么呢?
像裘英族长这样的人,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吗?
族长怎么都不问她,为什么突然提出学刀这样的请求呢?
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还是根本就不在意呢?
裘小荷默默想着,默默感受身边人传递过来的体温,直到困意袭来,合眼入梦乡。
这一晚,听着屋外的狂风骤雨,裘小荷睡得意外安稳。
只是,当裘小荷第二日清晨醒来时,明显感到庇护着她的这个怀抱变得有些滚烫。
尚未睁眼,裘小荷就听见裘英呼吸声沉滞,像是破了洞的风箱。
待神智更清醒几分,裘小荷睁眼看向身旁的裘英。
“族长……?”
她伸手,手指轻轻搭在裘英裸露的颈侧,惊人的热意透过指腹传来,像是骤然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炭。
裘小荷猛一下将手抽回,眉心皱起,露出些忧虑的神色。
这个温度,怎么看都是生病了吧?
是去找其他人呢?还是……
裘小荷回头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犹豫不决。
这时身后传来裘英的咳嗽声,声音像是从沉积着淤泥的深潭底下传来,“咳咳……吵醒你了?”
裘英嗓子哑得快听不见声音,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淡笑。
“族长……”
裘小荷皱着脸靠过去,“我该去哪里给你找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