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英拍了拍裘小荷搭在一旁的手,“你去找海波东,让他带你熟悉一下吧,我就不用你照顾了,你……”
裘英话音顿了顿,想起今日应当是府上侍女们回家探亲的日子,若是让海波东接手了裘小荷,那这府上能用的人就只剩下……
裘雨和裘蒙……
这实在是一个很复杂的选择。
光是这样想着,裘英就忍不住叹气。
“你让……裘雨过来吧,跟府上的人说一声就行,他们会将话带到的。”
裘英这话说得费劲,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裘小荷才能听见一点微弱的人声。
裘小荷看起来还有犹豫,“族长……真的不用我留下吗?我在家里经常帮阿娘干活的,我什么都会干。”
裘英闻言微笑一下,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就松开。
看着裘英这个样子,裘小荷也不愿再勉强她费力气说话,乖乖整理好衣服,退了出去。
等人来的间隙,裘英头脑昏沉,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直到门扉被轻轻推开的吱呀声将她惊醒。
“咳……”
她微微仰头看向门口的方向,就见棕发的青年立在门边,那目光落下来,像是有实质,沉甸甸的,满是忧虑。
男人没说话,只轻掩上门,闷头来到床边,伸手摸她的额头。
那指腹生着一层薄茧,可能是高热的缘故,粗粝的茧子磨过肌肤的感觉格外明显。
裘英只觉得眼睛酸痛,不自觉地微微眯起眼来。
“难受吗?”
男人眉头一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先喝点水吧,我这就去找大夫……”
裘英接过水杯,啜饮一口,只觉得刺痛的嗓子稍稍得到了抚慰。
男人正要起身的时候,裘英抓住了他的小臂。
男人回头看着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她哑着嗓子,艰难道:“裘雨呢?”
男人挑了挑眉,忽而抿唇微笑,“阿姐这是……舍不得我走?”
裘英只是倦怠地闭了闭眼,“没力气和你胡闹,你装成这个样子做什么?去把裘雨叫过来。”
男人只顺着她手上的力道坐下,俯身靠近她,“我就在这里,阿姐有什么需要,叫我就可以了。”
裘英半闭着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室内静了好一会儿,见裘英不说话,男人只当她是睡着了,起身去屋外端来热水和毛巾,给她擦拭脸颊和手臂。
温热的毛巾第二遍擦过裘英鼻尖的时候,裘英睁开眼,看了看面前的男人,眼神若有所思。
而男人则对她微笑。
“昨天晚上,裘小荷守在我门口,”她忽然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很低,要旁人凝神静听才能听清,“说想要跟着我练刀。”
男人微微直起腰,退开了一点,眼神闪了闪。
裘英抬眼看他,“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半夜站在我门口,说要跟着我学刀。”
男人半垂下眼帘,“阿姐怎么突然提起那么久以前的事?”
裘英半眯着眼,微笑一下,“觉得你和裘小荷还挺像,你们两个……我其实都不想收……”
“是啊,当初我也是求了阿姐好久呢……”男人声音低低的,在昏暗空旷的屋里幽幽地响,像是从山谷深处飘来的、沁凉的风。
裘英视线在他脸上扫过,却被那双长睫阻挡在眼神之外,只略略扫过他的眉眼。
她语气带着点怀念,道:“回想起来,你当初倒是比裘小荷要坚决得多,我一直不是很明白,山精好像也不是好战的精灵,我记得书上说,你们一族更喜欢在水土丰沃的地方隐蔽起来,安稳修养,怎么你好像跟书上说得不一样?”
男人垂眼并不看她,唇畔却有隐秘的笑意闪过。
是……山精本来就与人类不一样,练刀对他来说没什么实质的好处。
避战修养才是它们一贯的作风。
“那阿姐不也是吗?你当初可是跟我说,不会收不合适的人为徒,怎么现在做的跟一开始说的不一样了?”
男人语气淡淡地反问道。
裘英闭了闭眼,“因为你们两个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她话音顿了一顿才继续道:“最开始见到你们两个的时候,我觉得你们看起来就像是讲道理的人。这样的人学了刀只会痛苦。”
“那要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学刀?”男人像是陪着她随口闲聊,面上不见什么额外的兴趣,但还是接了裘英的话茬。
裘英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阿姐?”
裘英半眯着眼,像是假寐,男人分不清她是睡着了,还是不想说话,于是轻声呼唤着,靠近了一点。
“嗯?”
裘英应了一声,眼帘掀起。
“怎么不说了?”
男人语气里倒也不见催促质问,像是随口提起一般,“阿姐累了吗?”
裘英默了一默,才语带自嘲似地开口,“人都是不适合学刀的。”
“学得好的,会想我怎么就不能更强一点,怎么就不能从灾难手里救下我在乎的人,学得不好的,会想早知我如此不堪,倒不如早早死去。”
“人学了刀,掌握了力量,就会觉得自己有了更多的责任,学得越好,力量越强,责任越大,痛苦也就越发不堪忍受。”
“只有那种……见了强者便嫉恨,恨她凭什么能够得到比我更好的师承,恨她凭什么拥有比我更好的天资,即便受了恩惠,也时时刻刻想着,她帮我,是不是看不起我?这种连他人是好意还是虚情都分不清的畜生才最适合学刀。”
“爪牙本来就是野兽才需要的东西。”
裘英吊着一口气,说一句,停一下,断断续续说完,又自嘲似地笑笑,“你就当我不想教你们学刀,故弄玄虚的吧。”
说完,她半闭着眼,沉默了一会儿,在枕头上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又闭上眼,像是要睡去。
屋内安静片刻,裘蒙的视线描画着女人的眉眼,像是能把那张面皮上的每一丝纹路都拓印在脑海里。
其实,不用裘英多说,他也知道裘英是怎么想的。
裘英自己也许不知道,她的眼神时常不加掩饰地袒露她心底的一切。
早在很多年前,他提出想要学刀的请求的时候,她低头向他看来,那个眼神除了审视和不赞同以外,还带着一点无奈的怜悯。
对上那个眼神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说来有些难以启齿,他的阿姐怜悯他选了一条并不轻松的道路时,他那时想的却只是面前人如此强大,只要讨她欢心的话,她一定能够庇佑他长大。
思绪在过往的景象当中浮转了一圈,男人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他俯下身去,拉起裘英的手,贴在他自己的额前,“阿姐真过分……”
这种时候提起那些往事,不就是想让他愧疚,想让他自己放弃今天这出无聊的把戏吗?
他可是把跟阿姐的那些回忆看成自己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的……阿姐也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有意提起这些事的吧?
真过分……
虽然,他今天做的事也确实很无聊就是了。
于是,男人微笑了一下,彻底放弃了伪装。
“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阿姐是怎么认出来的?我和裘雨,差别有那么大吗?”
裘英还没睁眼,就感觉到男人的脸印在她掌心,寸寸挪动。
裘英听见自己叹气的声音,“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在你眼里就那么好?”
“阿姐怎么都不回答我的问题?”
裘蒙将她的掌心贴在脸侧,嘴角微微下撇,语气颇有些哀怨。
裘英这时才睁眼看他,“因为你想照顾我……你知道如果是裘雨在这里会怎么做吗?”
裘蒙顿了顿,微微皱起眉,“会怎么做?”
“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喝下他的血,无论是骗也好,强行灌进去也好……”
裘英语气淡淡,眉宇间却不自觉地紧绷,说完还不自觉地叹气。
裘蒙愣了愣,握着裘英手掌的那只手的拇指,下意识地摩挲起她的手腕,“阿姐……希望我这么做吗?”
“但是……但是……”男人下垂的眼里浮起些犹疑,“但是喝过一次就会一直……”
男人话音顿住,沉默了一瞬才继续道:“我还是想……至少,跟阿姐你……不是因为这种东西而联结在一起……”
短短一句话,他停顿了数次,裘英也没有打断他,他嘟嘟囔囔解释完,又急切地补了一句,“但如果阿姐你觉得需要,我也可以的!”
裘英这时哼笑了一声,“我可什么都没说。”
她将手从男人掌中抽回,掌心朝上,盖在自己的面颊上。
“所以我才说,让裘雨过来,而不是你……”裘英低淡的声音从手掌下传来。
裘蒙急不可耐地争辩,“我也可以的!”
他说着,几乎是立刻将手伸向裘英摆在床边的刀。
然而,在他的手握住刀刃之前,裘英的手抢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腕。
“我话还没说完,”女人漆黑的眼瞳微微眯起,温和地注视着他,“我是说,我也有跟你一样的想法,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其他复杂的东西,所以,我让裘雨过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