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之际,他听见洞外传来裂帛之声,竭力凝神去看,就见一人影自洞外一路杀入。
看清来人的面貌,裘雨微微仰起的头又放下,面上挂着点嗤笑。
不是阿姐……
可恶的裘英,别的时候总是那么及时到场,到他这里,来得还没裘蒙这个蠢货快。
裘蒙一把将裘小荷捞起来,单手圈在身侧,另一手拿着刀,刀锋对准的是邪祟,视线却看向裘雨的方向。
就算裘蒙不说话,裘雨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世上毕竟不会有比他们更了解彼此的人。
“带她滚吧,”在裘蒙开口前,裘雨先一步截住他的话头。
光是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都快耗尽裘雨全部的力气,饶是如此,他脸上依旧带着点轻蔑的笑。
裘蒙沉默了一瞬,回头看向他,“我不会把你扔在这里,毕竟我跟你不一样,你不必摆出这种态度。”
“跟我不一样?”
裘雨声调古怪地哼笑几声,笑声满是讥嘲的味道。
他伸手按住小腹,来自符文的灼烧侵蚀感已经尽数退去。
这说明裘英多半已经猜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今天裘英要是不来,你怕是巴不得我死吧?”
没了符文的侵蚀,裘雨也缓过一口气来,说话时语气越发阴阳怪气。
裘蒙忍不住皱眉,却也只是睨他一眼,冷嗤道:“你这种人,也只能这样揣测别人了。”
这时候就听洞外阵阵惊雷一样的裂帛声,像是平白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雷雨。
雷声止息后,被血雾遮蔽的洞口有凄清的月光照射进来。
未听见任何脚步或是呼吸声,但洞内三人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裘英悄无声息落在洞口,手上佩刀映着一点寒凉的月光。
她身影出现在洞口的瞬间,裘小荷当即大哭着扑进她怀里。
“族长……”
裘英视线垂落,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裘小荷,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应了一声,手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后脑。
裘蒙跟在裘小荷身后,也向裘英走近几步,唤她一声,裘英也点点头,视线飞快从他身上扫过一遍。
裘英的视线很快转向最后的裘雨。
裘雨此时还躺在地上,保持着大字仰躺的姿势,若不是胸口起伏明显,看起来像是死了。
“裘雨?”
裘英皱眉叫了一声。
“嗯……托阿姐的福,还活着呢。”
裘雨拖长了尾音开口道,虽然说着托你的福这样的话,语气听起来却有些阴阳怪气。
裘英拍了拍裘小荷的肩膀,等裘小荷松开搂紧裘英腰的手臂,裘英上前几步,走到裘雨身边,低头看他。
“还起得来吗?”
裘英朝他伸手,被裘雨一把握住。
“起得来。”
男人拉着裘英的手,借着裘英的力从地上爬起来,又在起身后的下一秒,顺势倒在裘英身上。
看在这人的确一幅气息奄奄的模样,裘英也没有说什么,反而伸手揽了他一下。
就在男人被她手臂揽近的瞬间,他脸侧靠在裘英额头,裘英就听他很轻地笑了两声。
“笑什么?”
裘英抬眼看他表情,就见他唇边含笑,眼神却冰冷,视线在裘蒙与裘小荷之间转了一圈。
“笑阿姐你命苦啊,”裘英听到男人凑在她耳边,用很轻的声音说道。
这音量,避不开裘英和裘蒙,唯一听不见的只有裘小荷。
裘英不太喜欢这种当着其他人的面悄声耳语的感觉,像做贼一样。
但裘雨这话说得令人心痒,于是她看着他挑了挑眉毛,示意他继续说。
男人声音笑意中掺杂阴森的寒意,“你身边这一个两个的,各个都是披着人皮的鬼啊。”
裘英听得诧异,但面上没有分毫显露,等将裘雨和裘小荷都接回府邸,她让侍女和裘蒙照看着裘小荷,自己则去找裘雨。
离开前,裘蒙还拉住她,惴惴不安道:“阿姐,我什么都没对裘雨做,我赶到的时候,他就已经那样了,一会儿他要是说我坏话,你可别信他。”
裘英只觉得好笑,拍拍他拉住她的那只手,而后便去了裘雨房中。
此时躺在床上的裘雨已经褪去了在山洞里的苍白虚弱,这会儿看着面色红润,分明气色好得很。
饶是裘英也忍不住感叹山精的治愈力实在可怖。
裘英拉开床边的椅子坐下,手肘撑在身后的书桌上,淡声发问:“你先前说的那是什么意思?”
“阿姐怎么不到床边来坐?”他说着,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裘英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眼。
裘雨语调浮夸地叹了口气,语气哀怨,眼角唇边却依然带着笑,“真绝情啊,阿姐,我可是抱着可以为你而死的决心才出门的……结果一个好脸色都没有换到啊……”
裘英静默看着他浮夸的抱怨,等他话尽了才开口道:“为我死?”
裘英语气淡淡,“你不是自己想死吗?想用符咒替我死,没成功,又想换个方法?”
裘雨脸上的笑有一瞬僵滞。
“阿姐怎么这么想我?”再开口时,裘雨面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但仍撑着点笑嗔的假模样,“原来我在阿姐心里是这样的人吗?劳心劳力,舍命伤身……就想要阿姐一辈子记住我?虽然这样也不错,但我还是更想要一辈子待在阿姐身边……”
“而且,不是阿姐你自己说的吗?如果我死了,你肯定会忘记我……”他说着,手撑在床边,往裘英的方向靠了靠。
裘英望着他移到近前,眼神微动。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将小腿交叠在一起,眼神安静如一间空屋,“明知道这样去死没有任何好处,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她说着,静默地看了裘雨几秒。
裘雨刚想开口说话,裘英先他一步,截住了话头。
“我倒是的确想到了一个可能,”她手指在空中轻点几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对你来说,每个时空的我,是一样的吗?”
裘雨笑容不动,嘴唇开合,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脸上笑容骤然淡去。
是符文在生效。
裘英盯着他,“你打算对我说谎,所以,每个时空的我,对你来说,并不完全一样,是吗?”
“阿姐,”裘雨迫切地靠近她,手撑在她腿旁的椅面上,“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任何替代。”
裘英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眼神分毫不动,“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每一个我都有所不同,但你又将每一个我,都当成是同一个我,是这样吗?”
裘雨微微张嘴,嘴唇却褪去血色。
“阿姐……”
他低声喃喃。
“回答我,裘雨,”裘英语气一如往常般低淡,仿若温和的絮语,“是,或者不是。”
“是……”
裘雨微微低下头去,裘英看见窗外照入的月光映亮他头顶的发丝。
“是因为我跟以前的我,有什么不一样?所以你不想再继续了?”
裘英伸手,轻轻托起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
“不是的,”她看见裘雨嘴唇微微发颤,声音也带着微不可察的战栗。
“那是为什么?”裘英轻声。
她感觉到男人的手臂环上她的腰,身体紧贴过来。
“因为,阿姐你真的很残酷,”他把脸贴在她锁骨的位置,说话时,裘英能够感受到从他胸腔里传来的震动,“你不是每一次都会喜欢我,如果我做得不够好,你总是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
“有时候,就算那个时间的你愿意给我一点喜欢,我也忍不住会想,什么时候你会忘记我?你真的喜欢我吗?是不是任何一个人,只要懂得怎么讨你欢心,你都会喜欢?你喜欢我,只是因为我有这个能力,所以对你足够了解吗?”
裘雨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语速越来越快,却又猛然止住全部话音,陷入骤然的寂静。
再开口时,他声音低了许多,“我有时候觉得你确实爱我,也只这样爱过我一个人,但有时候又觉得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
裘英始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又小半晌,裘雨低声开口,“阿姐,你喜欢我吗?”
裘英没有说话,裘雨也没有仰头看她。
两人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谁也没有动,没有出声。
良久,裘英轻轻叹气。
“我不能说谎,你忘了?”她语气与往常无异,只音量轻下许多,“我也……不想撒谎。”
裘雨很轻地笑了一声。
确实,裘英很少说谎,她喜欢提前做好一切,让自己留有余地,而不是靠一些单薄的谎言来支撑自己。
就算到了这种时候,仍然不愿意说谎……也的确是他的阿姐会做的事。
裘英默了一默,又伸手按住男人的肩膀,将他稍稍推开,直到两人能够看见彼此的脸,“觉得我很残酷?”
“嗯……”
男人发丝拂过她的手背。
那双绿色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她,“阿姐不觉得自己残酷?”
裘英微笑,然后摇头,“你明明有别的选择。”
“什么选择?”
“为自己做一点选择,而不是等着我来选择你。这不是我第一次跟你说这种话了。”
裘雨抓住肩膀上女人的手,抓到掌心里,“可我就想要阿姐选择我。”
“你不是想要我选择你,我曾经选择过你,是吗?”
“是,但还不够,我想要阿姐永远选择我。”
裘英微微点头,神情若有所思,“我没选择你的那些时候,你都在做什么?”
裘雨忽而扬起唇角来,眼波融化,“在努力让阿姐选择我啊。”
“就没有我不可能选择你的时候?”
“没有,就算阿姐恨我,我也不会放弃的,我会永远在阿姐身边,直到你死去。”
裘英啧啧两声,眼神意味深长,“那我选择你的时候呢,我后来变心了?”
“没有,选择了我的时候,阿姐还从没辜负过我。”
“最后呢?我死了?”
裘雨没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注视着裘英。
裘英挑了挑眉毛,“你不说话,我就当是我说对了。”
她稍稍沉默了片刻,“你不是想要我永远地选择你,你只是……想要一个永远的我,是吗?”
裘雨轻轻捏紧她的手,“或许是,但……我还是想要你永远都选择我。”
裘英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对他微笑,“好吧,我会努力永远活着的。”
男人顺着她抽手的动作靠近,裘英便拿膝盖顶住他的胸口,“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完,你说我身边都是披着人皮的鬼,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他顺着裘英的力道,微微后退,而后轻轻用手掌覆盖她的膝盖,“裘蒙、裘小荷,这两个人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他们对你做过什么?”
“那个裘小荷……她要是死了,会孕育一只非常强大的邪祟,先前那些时间线中,导致邪祟潮出现的源头,就是她。”
这话听得裘英微微抬眉。
她手指在空中随意活动一下,自言自语道:“裘小荷?怎么偏偏是她?”
裘英兀自沉默了一瞬,又道:“那裘蒙呢?”
“他想杀我。”
“他想杀你?”裘英语气有些戏谑,“我看是你想杀他才对吧?我来之前,裘蒙还特意跟我解释,说他什么都没对你做,怎么,你有什么要辩解的?”
“当然有,”裘雨耸肩,“阿姐以为我为什么要杀他?”
“你不是说,这世上不需要两个山精?”
“是,我的确是这么说过,但这话本来就是他告诉我的,”裘雨用手指缠绕着裘英垂落的发丝,“在比较早的几次时间线里,是他想要杀我,这些话也都是他教给我的,我只是觉得,他说的也没错,既然这么有道理,那为什么我不可以用呢?”
裘雨尾音扬起,语调里染上点笑意,“反正,我能做的比他更好,不是吗?”
“他要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