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铭在心中默念几遍“芙蕖”二字,依旧什么都没想起。她往那小河看了眼,火红的太阳已经完全从群山后跳出来,照得水面波光粼粼。她顺着这条河往远处看去,河流虽小长有百里,那看不见的终点被一层雾气隐藏,好像真的能通往仙境。
人哪里有不好奇的,何况前方是传说中的仙境。顾子铭没再多问什么,谢过那女子,帮着她把两个木盆一起端到河边后,便沿着那条河往前走去。
走了好半日,顾子铭隐隐感觉到了一股温良的气息浮动在周围,那气息和边上的河流相得益彰,很是让人身心愉悦,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真气和魂神融合得越发紧密,乖顺地在经脉中游走,扫除了这一路走来的些许疲乏。
只不过这地方确实古怪,越远离那片小屋,能瞧见的生灵就越少,因此愈发的安静,静得透出一种不似人间的诡异感来。之前被白雾笼罩的地方逐渐显露在顾子铭眼前,山峦叠嶂,钟灵毓秀,目之所及出现一瀑布,奇怪的是,那水并非寻常自上而下,竟然逆流而上,向天而行。
“当真是仙境?”顾子铭又惊又喜,偏生周遭怪异的安静勾出她本性中最猖狂的怯懦,让她不敢继续往前。
“如果真是仙境,神仙定不会害我。可是那姨又说从未见过其她修士出现在此地,到底是师姑没能找到仙境自己治好了我,还是从别的什么地方进入了仙境,那我现在遇上的又是什么?”
她心中理了一遍,什么都没想明白,只是想明白自己如今疼也没有,伤也没有,何必竟然那仙境叨扰了神仙安宁。这么想着,顾子铭落在地上的双脚就有了往回拧的趋势。
哪知就在这时,她忽得闻到一股淡香,正是她昨晚入睡前闻到的香味!
顾子铭猛一转身,却见一个身穿淡粉色长袍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那女子长得温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像是看自家终于长大成人的女儿一般看着顾子铭。
“你是,芙蕖?”顾子铭这傻子一看到美人就什么都忘了,心中惊恐消散不见,只知道傻傻盯着眼前人,将那攒在心里头一句话给说了出来。
名叫芙蕖的女子点了点头,抬手伸向顾子铭。顾子铭也不动,双眼又怯又好奇地看着她把落在自己头上的花瓣拿下来,而后轻柔地替她将垂落下的发丝挽到耳后。
“长得真漂亮啊。”芙蕖开口,手指有些舍不得离开顾子铭的脸,于是停留了一会,最后轻轻挂了一下她的面庞这才收回手。
顾子铭可不记得自己前时是否有被人这样对待过,感觉有点熟悉,更多是害羞。她缩了缩身子,伸手摸了一下刚被芙蕖触碰的部位,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你就是她们说的仙女姐姐?”
芙蕖像是不会说话似的,看着她的眼波动了一下,随即无奈地笑起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啊?”顾子铭满头疑惑,恨不能敲一敲自己的脑子,让它聪明些。
芙蕖看这她那模样,早已沉寂多年对三个徒女的思念忽得涌上心头。顾子铭身上没有半点和那三人相似的地方,身上却带着那三人的气息,那些气息或是藏在她的衣服里,或是藏在她的魂海中。芙蕖活了百年,死了百年,原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听不到关于这三个徒女的半点消息,大约是老天疼爱,送了顾子铭来到她面前。
“我不是仙,只是不能轮回不能散去的魂魄,停留在这里多亏了仙人垂爱,还有我那徒女的一颗心。你叫什么,可是我徒女什么人?”说完,芙蕖不等顾子铭回答,自顾自地猜测起来,“徒孙?若是如此,你大概要叫我一声师祖。”
师祖倒是比仙女姐姐来的更亲切。
顾子铭改口很快,毕恭毕敬地对着芙蕖作了个揖。“师祖有礼,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是您什么人,不过这声师祖一定是能喊的。”
“如何说来?”
“昨晚我闻到了一股淡香,和您身上的差不多,是荷花香。芙蕖是荷花雅称。您离不开这里,那昨晚我闻到的香必然是师姑调制出来,好让我安神。她既然是我师姑,又用了这样的香,想来和您有渊源。”
这样的话芙蕖以前听另外一个人说过,只不过不是对她说,而是对着凤栖说。那人看着洒脱逍遥,却处处被什么绊着,有时候尽爱说些有理没据的话。芙蕖倒是乐得听,有时候还能被她那些话逗笑。
只是那样的日子距离如今实在太远,芙蕖记不清那人模样,就连声音都渐渐模糊了,也不知那人如今过得好不好,是否将她的牛脾气收敛,是否还爱说那些话。她垂眸扬起了一抹极浅的笑意,再看顾子铭的眼神中添了些渴望。
“你那师姑叫什么?”
“叫……”顾子铭犯了难,她并未问过对方名字,只得如实告知,“师祖,我也不知道我师姑叫什么,我昨天才醒来,之前应该是受了什么伤,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无意找东临,本是好奇。既然遇上了您,您也不必带我进入仙境,不如和我说说我师姑,就是您的徒女,我对对,没准我们是实实在在一家人。”
“也好。”
算得上熟悉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芙蕖确实觉得那因为百年之久都快淡忘的记忆霎时间上了些颜色,不那么清晰却又完整地呈现在自己眼前。她看着顾子铭,似乎看到了当年遇见曦凰、凤栖和束鸢时的场景。
曦凰是她在接了当时迹崖山掌门之令下山除魔卫道路上遇见的孩子。那时候曦凰不过五岁,被人藏在一辆马车上逃命。偌大的马车中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年幼的眸子中满是不甘。芙蕖本不想去俗世间权斗而产生的人祸,偏偏那匹马发了疯,在山野间横冲直撞,最后冲向了悬崖。
芙蕖到底是修道之人,不愿意看到这样的悲剧就发生在自己眼前,这才救下了曦凰。
将曦凰带回迹崖山一段时间后,芙蕖渐渐觉得为人师娘倒也不是件坏事。曦凰虽然孤傲非常,却天资聪慧,心智坚韧,亦能明辨是非,学什么都快。她又不怎么将当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当成不可言说的秘密埋在心中,而是将其变成了一根能鞭策自己不断前行的鞭子,咬在牙关之间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自己输。
在俗世间,她是被人迫害的天之骄子,在修真界,她是百年难得的奇才。曦凰很快就成了迹崖山中那惹眼的存在,也让庭梧有了些许生气。
眼前场景转瞬而过,一如她和曦凰相伴的两年。两年后芙蕖再次接到迹崖山掌门之令,去处理不知为何聚集在某村庄内的魔修。这次芙蕖去晚了一步,村庄被大火吞噬在其中,寻不到半个活人,只有一个盘旋在半空的大鸟引着她在村庄后的山谷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凤栖和束鸢。
大约是因第一次见到凤栖时,她那双藏满了痛的眼,亦或是日后相处,唯有凤栖会陪着她喝酒赏月,遵循着世俗节日,让芙蕖知晓原来做个俗人也是不错选择。在这三个徒女之中,她最是欢喜疼爱凤栖。
就是不知道这欢喜疼爱该不该任由其肆无忌惮地从心里长出来,芙蕖抬头看了眼那逆流而上的河水,不存在的心脏蓦地发疼起来。
若是她一视同仁,对那三徒女都只是教授剑法心法,之后任由她们按照迹崖山门规下山历练,是否就不会生出那些祸端来。至少,不必让凤栖经受那千刀万剐之痛,尝百年失去凤凰妖丹的苦。
东临自有仙境,却不是什么有缘人就可以寻到。有缘,不过是探得去时路,真要从那条路踏入东临仙境,于凡人要修炼成仙有何差别。偏生凤栖是凤凰后人,有捷径可走。那捷径便是挨过十二道天雷,上碧落下黄泉,最后求那仙人垂怜。可仙人只是自己成了仙,要她人起死回生谈何容易,凤栖便想着凤凰妖丹能保人千年寿命,哪怕救不活芙蕖,也能用妖丹保她三魂六魄永驻。等到千年之后,或许要能再入轮回。
凤凰没了凤凰妖丹,和人没了那颗心有什么差别。芙蕖不知道凤栖是如何走出东临仙境,也不知道她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想必是日日承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痛。
至于束鸢,这个徒女是三人中最让芙蕖省心的。她的性子很淡,好像这世间任何都勾不起她的兴趣。芙蕖本来就是平淡性子,并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去窥见这个徒女内心的一方天地,唯一能做的,就是束鸢学有所成时夸她奖励她。好像到身死,芙蕖都不了解束鸢。
芙蕖没有讲这些事情全部告诉顾子铭,藏了一半说了一半,三个徒女的名字也只说了凤栖一人。
顾子铭记忆全无,觉得她话中也就三两字能稍微对上号些。奇怪的是,当芙蕖提到那个名叫“凤栖”的人时,她心中便有什么要破开阻碍冲出来。可惜那阻碍实在太牢固,等到芙蕖音落,她才发觉自己竟然眼前模糊,有泪水从眼眶中滚下来。
“怎么哭了?”芙蕖见状,伸手抚去了她落下的一滴泪。
那泪水留在她手指上,并不落下,变成了一颗圆圆的泪珠。
顾子铭身上属于凤栖的气息是最淡的,好像她再晚出现一时,那股气息就会消散不见。此时看着那颗泪珠,芙蕖像是在其中看到了凤栖。她忍不住开口询问:“你是因为谁人哭,我的徒女凤栖吗?”
“我不知道。”顾子铭擦了擦眼泪。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滋味,就是难受得打紧,尤其是听到芙蕖说凤栖为了带她进入东临受得那些苦。她不由得想,凤栖一定很爱眼前这位师祖,那她现在又在何处?
她想到了芙蕖想的那个问题。“凤凰没了妖丹,还能活多久?会不会活得很痛苦?”
“天底下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吧。”芙蕖眸色灰暗,她抬手摸了摸顾子铭的脑袋,说道,“如果你之后想起来了,凤栖或许和你有关系,你替我去看一看她,但不要告诉她我的魂还在这。这里不是她能再来的地方,你离开后也不要再来了。虽然东临是仙境,但不在三界中,来一次这里你的三魂六魄就有着不被三界接纳的可能重一分。若是有惦记的,留着三魂六魄入轮回,来生还能和她相聚。”
顾子铭口无遮拦。“那您想和您的徒女凤栖相聚吗?”
这话问得芙蕖魂身一僵,那双看着顾子铭的眸中顿时有千百情绪翻涌而过。最后,芙蕖只是笑了笑说道:“想,可是,我再不能入轮回了。”
“为什么,您不是有凤凰妖丹?”
芙蕖摇了摇头。“当年我劝她离开,就偷偷把凤凰妖丹连同我最后那点魂神重新放入她体内。我之所以知道现在妖丹不在她身上,是因为你身上没有凤凰气息,有的是凤栖因修炼而引入至体修出来的真气。”
顾子铭有点不明白,脑子也来不及转。“那这么说来,她又一次将凤凰妖丹从自己体内取出?岂不是又要承受一次千刀万剐之痛?”
说到这,她自己的那颗心竟然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毫不客气地丢入冰潭之中,以至于她一时间竟然喘不上起来。
芙蕖忙伸手替她拍了拍后背。“看样子我这位徒女和你渊源不浅啊,三番五次因她如此。小徒孙,不如你回去问问你那位师姑是否师出庭梧,那庭梧之中是否有凤凰曾经栖息。再帮我问问,那颗凤凰妖丹是否在她身上。若是,请她早些将妖丹还回去。凤凰降世不可越过八百年。”
“若是过了八百年呢?”
芙蕖看了眼天边就快落下的太阳,露出一丝苦笑,又像是想到什么,眉宇间显出认命神情。
她忽得站起身来,对着顾子铭一扬手,周围顿时掀起一阵狂风,竟然将顾子铭整个人从地上托起。
“去吧孩子,别再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话音刚落,顾子铭身子就被那阵狂风带着往后一扯,眼前景象模糊起来,就连意识都被那阵狂风吹散。自然也就听不到芙蕖说的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