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鸢心中所想顾子铭自然不知,她只看到对方点了点头,耳边听得利剑破空声响,一把雪亮的长剑十分有灵性地立在了两人之间。
剑身裹着还未彻底散去的戾气,像是刚从战场中回来,正等着主人将它握在手中上阵杀敌。只是看着这把剑,顾子铭便觉得自己体内血液滚烫起来,从丹田万马奔腾似的烫过她身体每一寸。
再好好看一眼,顾子铭发现这把剑中竟然藏了好些残魂残魄,那些魂魄并没能真正和剑相融成为剑魂,挣扎这想要从这把剑的剑气内逃出来。一时间,顾子铭竟然分不出那绕在利剑周身的戾气到底从何而来。
她抬起手,试着想去触碰这把利剑。顾子铭能感觉到这把剑就是属于她的,但是那些戾气又让她难以接受。难道自己曾经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她最是有自知之明,经脉中翻涌的真气确实犹如惊涛骇浪,却不强盛,且她的丹田和魂海都没有严重受损的迹象,怎么看,她的修为也不会在元婴之上。
想到这,顾子铭心中对束鸢的疑虑春笋般冒出头来。
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眼前人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那把剑似乎不愿再等,“锃”地发出一声剑鸣,再次于半空划出一道剑影回头从束鸢身后直直刺来。
“小心!”顾子铭反应极快,伸手将束鸢拽到一旁,脚下拧过半圈,剑柄已被她牢牢握在掌心。
顿时一股锐利的肃杀之意自她掌心猛地蹿向天灵盖,顾子铭好生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剑气逼人。她眼前一花,似乎看到熊熊大火吞噬九州,无论人、妖、魔都被卷在其中,无数恨意哀怨痛苦被塞入她的魂海之中,尖叫嘶吼着又从她体内破出。那剑身上的戾气再重几层,点点血斑不知怎么的就从剑身之中显出,一滴滴红的发黑的鲜血滴落在地面之上。
顾子铭体内的真气和魂神被强行搅动起来,不顾她这个主人生死一般横冲直撞,顾子铭甚至觉得自己很可能下一瞬就要晕死过去。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眼前场景倏然变化,熟悉的招式由一面目模糊的女子徐徐呈现。她体内不管是真元、魂神还是血液都在这时候停滞片刻,而后各自航标明确地汇聚到气海、关元两大穴位。
那只握着剑柄的手在此时有了自我意识,根本不管她这个主人想法如何,照着那脑海中女子的动作带着她整个身子开始动起来。那些招式顾子铭本就熟悉,尤其是那第一式“循规蹈矩”,招式走过一遍之后,她脑中记忆一角竟然从迷雾中逐渐显露出来。
当年她刚拜入迹崖山不久,束鸢除了逼她喝能苦死人的药之外,什么都不教她也不让她做,甚至连话都没和她多说几句。顾子铭被那药苦得满地打滚,最后只能满山找解苦的东西。可惜那时的庭梧冷冷清清,别说是花了,草都没长几颗。最后她爬到了庭梧山庄的后头,发现那是一处断崖,断崖之下是一个女子用一根竹子比划着一招一式。
庭梧虽是小山,但高有十来丈,纵使顾子铭年幼眼力好,这样从高处往下看也是看的心慌,那女子模样怎么都看不清。直到束鸢开始教她迹崖山剑法,她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人比划的就是“循规蹈矩”!
然而记忆显露只是一角,无论顾子铭将着第一式走了多少遍,脑中两个女子的面容始终模糊不清,唯有心中道不明的渴望逐渐汹涌。
迹崖山的剑法需得学习者基础深厚,方能厚积薄发,这第一式要融会贯通必然要将自身魂神控制游刃有余,很是耗人精力。眼看日头就要藏于远处群山之后,顾子铭是再也拿不起那把利剑,等到最后一招走完,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脚下一软重重跪在地上。
“没事吧。”束鸢恰当好处地伸手将她扶到躺椅上。
束鸢看得出来,顾子铭的修为在下山这段日子里有了很大进展,这进展应该不仅仅得益于曦凰。迹崖山剑法第一式“循规蹈矩”,如其名,唯有反复练习方能感悟剑法中的奥妙,以身处周遭灵气为辅助,忘却自身□□,将体内魂神锻炼成形,再引气入体,方能修出属于自己的真气来。这真气或是能与天地万物共鸣,或能让世间万灵臣服。
虽然过去顾子铭达不到这个境界,只是凭借着自己比一般人强盛的魂力,借助心法以心入道才引得天地之气,然而她的真气却能让庭梧中百花盛开,让那光秃秃的山中有了美景。如今顾子铭什么不记得,心胸到底开阔几寸,能与万灵共鸣同时终于展现出了万灵之主的风范来。
她沉在剑招之中,并没有发现这个院子中的一花一草随着她将第一式反复呈现,繁荣几时衰败几时。当那柄满是戾气的长剑落在地上,周遭被搅起来的灵气终于缓缓落下。那些花草树木终于得到渴望已久的灌溉,纷纷将其抢夺之后朝向顾子铭。
“别急,好好歇会。”
耳畔声音才落下,顾子铭就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束鸢握着她手腕的指尖传入了自己体内。体内还翻滚的气血猝不及防地于那寒意相撞,精疲力竭暂时放在了一边,急急便要和那寒气较量一番。
“试着吸纳我的真气。”束鸢坐在躺椅一角,轻声说道。
顾子铭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闭上眼睛开始规训体内真气、魂神。那股寒气一条冰龙似的在她体内穿行,所幸并不胡来,顾子铭前时背下来的那些心法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等到月上枝头,她周身的燥热终于消散一空,有风吹来甚至能感受到丝丝凉意。周遭挺立的不少生灵在这时得到了赦令,随意地东倒西歪。
束鸢收回手,小心抚开她脸上碎落下来的发丝。“若是明日你起来不觉得身子疼,就出去走走吧。”
“真的?”顾子铭想起身,又被她按在躺椅上。
“再歇会,一会进屋洗澡。”束鸢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话,起身走进了那间小屋。
就在束鸢踏入门槛的那一瞬,顾子铭那始终跟在她身上的目光震了一下。“师姐。”
这两个字从她口中冒出来,脑中模糊不清的记忆翻滚几下,那在断崖之下的女子面容蓦地清晰些许,于不远处侧过脸来看她的束鸢,似乎有九分相似。
顾子铭僵着脸,勉强对束鸢挤出一抹笑容,而后心脏便开始狂跳起来。
魂海之内,曦凰分成九分的命魂再次聚拢,成了一团浑浊的黑雾。她无法于顾子铭交流,更无法透过顾子铭的魂海去看到外界之物,只能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魂海之中的另一道魂神相望。
*
第二日顾子铭起了个大早,昨晚虽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多时辰,等那月光探入未能关严实的窗户缝隙,一股熟悉的淡香不知从何而来,绕在她鼻尖,很快将顾子铭拖入了梦乡。
推开窗户,外面的花草依旧长得很好,顾子铭视线一晃便瞧见了躺在躺椅上的束鸢。她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那把藤条编织的藤椅上,好像昨晚就这么过得夜。顾子铭眸光一动,转身拿起床榻上的小毯子,轻手轻脚走到她边上,将那块毯子小心盖在束鸢身上。
这时顾子铭才好好看清了束鸢的面容。她不敢打扰这人安睡,于是退开步子,用目光一寸寸将束鸢那张脸刻在脑中。顾子铭没有忘记昨日她看着束鸢走进屋中时心中感受到的悍然,那一瞬间,她好似看到了一个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人。可是那人到底是谁,顾子铭怎么都无法在几乎空白的记忆中寻找到。
好半晌,顾子铭叹了口气,长睫垂落口中喃喃道:“师姑,师姐,师娘……哎,我到底是什么人啊。可别是糊涂的以下犯上者。”
记忆没有,自己对人的心思如何,哪怕不过十来岁的年纪,顾子铭也多少能知晓一二。嘴角勾起了一抹自鄙的笑意,她转身回到屋中给束鸢留了个信,便独自离开了这处小院。
小院走出半里地,但见一片花海将两处地方隔开来。花海中间留着一条小道,恰能容纳一人走过。因天边日头还完全未出来,花海之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倒不妨碍看清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小屋。那些小屋皆是南北朝向,顾子铭数了数,拢共十来间,不村不庄的。再往远看,能见到一条小河。那小河被一座半人高的小山坡挡住大半,顾子铭看不清河面有多宽。她倒是喜水,便想着去河边看一眼日出。之后沿着河往前走,要回来也不至于迷路。
这么想着,她便将体内真气汇聚丹田,周遭微风四起,轻推在她背后,半丈路不过一息间跨过。
夏日天长,这会那几间屋子中已经有人走出来。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女人整端着装满脏衣服的木盆从一间小屋前绕过来,看到顾子铭步子便停了下来,见鬼却不怕鬼似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顾子铭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不由得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打扮。虽然这日头并未悬在当空,到底是照得人间敞亮,她站在地上脚下拖了一条长长的影子,应该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鬼魂才是。难不成是因为这身衣服?这身衣服是束鸢给的,材质应该是锦,上头还用淡色的丝线绣着几朵花的轮廓。这身衣服和那女人身上的一比,顾子铭竟像是个有钱人小姐似的。只不过这位小姐怕是学得和寻常人家的不太一样,没半点大家闺秀的气度,反倒像个爱走南闯北的。
见顾子铭面露尴尬之色,那女人有分寸地收起了打量的目光,好奇问道:“外乡人,你从哪来的?我们这好些年不见新人了,你是迷路了还是要去那东临走一遭?”
顾子铭顿了顿,反问道:“东临,是何地方?”
“哎哟,你别真是迷了路了。”那女子是粗野乡下人,心里头想什么脸上便表现出什么。她放下手中的木盆,上前几步,往顾子铭身后看了看,确定过什么之后继续说道,“你就一个人出来?看你这样子和以前来过这的那些修仙的差不多,你不知道东临?东临乃是九州四仙境之一,传说住着几个神仙,那些神仙都是好人,能救人,不管伤多重或是死了,都能给救回来。”
“还有这种事?”
“当然有。我们这也叫东临,那全是托了那仙境的福。老一辈的说啊,有缘人在我们这多转转便能找到东临。不过以往那些修士都是带着人来……”
说道这,那女人再次往顾子铭身后探了探脖子,好像很不相信她是一个人来到这地方。
想来也是,东临仙境中既然住的是神仙,神仙不收徒。既然如此,来此处找仙境的修士定是来求仙人施恩,必然三两成对。这女子长这么大或许还真是头一次见到健健康康独身来这地方的修士。
不过转念一想,她先前不知道在床榻上躺了多久,三魂六魄被什么东西强行固定在肉身之内,倒像是堪堪捡回了一条命。难不成她和束鸢出现在这,是束鸢已经找到东临仙境,求了那些神仙将自己救回来?
“姨,我多问一句,前些日子你有见过其她修士出现在这吗?一个女修,长得很漂亮。”
“一个很漂亮的女修?”女子琢磨了一会,摇了摇头,“没见过,我们这啊很久没人来了。”
“真没有?要不您再想想?”
这次女子连回忆都没回忆,笃定道:“真没见过,凡是有人来找东临都得经过我们这。你看到那条河了吗,顺着河一直往前走,日落之时如果你没遇到一个身穿淡粉色衣袍的仙女啊,你就回来。那仙女是给你引路到东临的人。我记得她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叫芙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