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森严的正堂内,暮色已悄然浸染了窗棂,将堂内高悬的“明镜高悬”匾额镀上一层凝重的金边。苏彦清步履如风,官袍下摆卷起微尘,径直踏入。他刚从席春阁归来,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因他的到来而滞涩了几分。
忽有一小卒来报,言府中朱公子差人送来书信,呈至苏彦清手中。苏彦清无暇细阅,便将其置于案上。
“提审卢府管家!”苏彦清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堂内回荡。
少顷,卢管家被两名皂隶押上堂来。他身着上好的杭绸直裰,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色虽有些苍白,但眼神沉静,步履从容,尽显着户部侍郎卢府大管家的体面。他对着堂上的苏彦清微微躬身,礼数周全:“小人卢顺,见过苏少卿。”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
“卢管家,”苏彦清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薄刃,在死寂的鞫司内异常清晰,“今日申时三刻,你可是去了席春阁?”他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如鹰隼。
卢顺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皮倏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针尖刺中。但那失态转瞬即逝,他迅速恢复了那副恭谨谦卑的老仆模样,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地答道:“回苏大人话,正是。奉我家夫人之命,去取些新出的绣活样子,夫人近日想给小姐少爷们添几件春衫。” 他答得流畅,理由也合情合理,仿佛事先已在心中默诵了千百遍。
“哦?绣活样子。”苏彦清轻轻重复,指尖在案上敲击出笃笃轻响,似在掂量这轻飘飘几个字的分量。“那今日席春阁掌柜花蓉遇害之事,你可知晓?”
“遇害?”卢顺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填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愕与茫然,如同平静湖面被骤然投入一颗石子,“竟有此事?小人……小人确实不知!今日离开时,席春阁内一切如常,人来人往的,花掌柜还亲自送小人到门口,言笑晏晏,怎会……”他叹息一声,摇头道,“真是飞来横祸,令人扼腕。不知是何等歹人如此凶残?”他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脸上血色褪去几分,那份震惊与悲痛,显得如此真切自然,几乎毫无破绽。
“不知便好。”苏彦清语气平淡无波,身体却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骤然增强,仿佛大堂里的空气又稀薄了几分,“本官再问你,你当日离开席春阁时,花掌柜可曾送你?可曾听到她说了什么?”
卢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慑住,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他略一沉吟,眉头微蹙,像是在努力回忆,随即又舒展开,以一种不假思索的笃定口吻答道:“回大人,花掌柜当时似乎另有要事,并未亲自相送。她唤了马夫马三送小人出门。小人走至院中甬道时,只隔着那扇糊了素纱的菱花窗,”他抬手,虚指向大堂一侧,仿佛那里就立着那扇窗,“听得花掌柜在内唤了一声‘卢叔慢走’,声调……听着很是低沉,带着几分疲惫之意。” 他描述得细致,仿佛那情景历历在目。
苏彦清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淬火的针尖,直刺卢顺眼底:“隔着窗……你是说,你先听到了花掌柜的送语,”他语速放得极慢,一字一顿,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然后,才见到马三出来送你?”
“正是如此。”卢顺点头,神态坦然。
“当真?”苏彦清追问,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如同闷雷滚过云层,“隔着窗,先闻其声,再见其人?”
这细微的强调让卢顺的心猛地一沉。一丝极细微的慌乱,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他眼底深处炸开。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苏彦清穿透性的目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游移:“呃……这……小人年纪大了,记性难免糊涂。或许……或许是先见了马三出来,才听到花掌柜的声音?又或者……是同时?”他语速渐快,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急促,“唉,当时急着回府复命,哪还记得那般真切?苏大人,这细枝末节之事,小人着实记不清了。”他微微佝偻了腰背,额角在昏暗光线下,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油亮的薄汗,眼神闪烁不定,方才那份滴水不漏的镇定,已然裂开了难以弥合的缝隙。
苏彦清冷眼看着他这瞬间的失态与改口,心中雪亮。那扇菱花窗,那声“慢走”,这老狐狸言语间的罅隙,已然暴露了他急于撇清却又无法自圆其说的窘迫。苏彦清不再纠缠于此,话锋如刀锋般陡然一转:“本官再问你一事,卢府近日从席春阁购入的,究竟是何绣品?”
这问题仿佛戳中了卢顺某个隐秘的痛点。他脸上那点残余的恭敬瞬间褪尽,代之以一种被冒犯的愠怒和抗拒。“苏大人!”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世家豪奴特有的倨傲,“此乃我家夫人内宅私事!难道堂堂三品大员府上的家眷,置办些针头线脑的衣物用度,也需向大理寺一一报备不成?” 他语带讥诮,眉梢挑起,“我们夫人持家素有贤名,克勤克俭,就连宫中的贵妃都称颂有加!何至于在此等微末小事上斤斤计较,倒像是审问起贼赃来了!小人并无此等私密之事禀告大人的义务!”他挺直了腰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
“内宅私事?”苏彦清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身体向后靠去,倚在坚硬的紫檀木椅背上,手指交叠置于腹前,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愈发幽深难测,仿佛静待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卢管家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他故意停顿,欣赏着卢顺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本官方才从席春阁回来,有个消息,或许能让你安心。”
卢顺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住了,目光死死钉在苏彦清脸上。
苏彦清缓缓道:“花掌柜……她命大,并未当场毙命。那一击虽重,却偏了几分,颅脑损伤,至今仍昏迷不醒,宛若活死人一般躺在榻上。”
“什么?!”卢顺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一晃,仿佛脚下坚固的石板瞬间化为了流沙。那张保养得宜、布满岁月沟壑的老脸,在摇曳的昏暗灯火下,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蒙尘的宣纸,连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哆嗦。
苏彦清仔细观察着卢顺的反应,继续用那平缓却字字诛心的语调说着:“不过卢管家放心,只要悉心调治,假以时日,花掌柜未必没有苏醒的可能……”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刺入卢顺剧烈震荡的眼底深处,“到那时,谁在她身后下了毒手,又是为了何事,自然就水落石出了。”苏彦清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卢管家你的清白,也就能真正得以昭雪了,岂非好事?”他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赤蛇吐信。
什么?没死?!只是昏迷?!他明明……明明用了全力!那沉重坚硬的紫檀木梭砸下去时那沉闷的骨裂声,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卢顺替主家处理“麻烦”多年,手上从未失过准头,更未留过活口!这次怎么会……失手了?!
“不可能……不可能失手的……我……”极度惊骇之下,一句破碎的、带着绝望颤音的呓语,如同毒蛇出洞,猛地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话一出口,卢顺才如大梦初醒,意识到自己吐露了什么。他猛地抬头,撞上苏彦清那双洞悉一切、寒光凛冽的眼眸。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咯咯作响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我……小人……”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嘶哑,完全失了方寸。
苏彦清将他的失态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平淡:“看来卢管家对此事也深感震惊。罢了,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且回府吧,若有需要,本官随时会再传唤你。记住,近期莫要离开京城,随时听候传唤。”
卢顺如同被赦免的死囚,浑浑噩噩地行了礼,脚步虚浮地被皂隶带了出去。跨出大理寺那威严高耸的门槛时,外面街道上喧嚣的人声才将他从巨大的恐惧中稍稍拉回现实。他猛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回头望了一眼那黑洞洞的大门,眼中掠过一丝狠戾与决绝——不行,花蓉必须死!她绝不能醒过来!
“跟上他,盯紧了!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苏彦清对着阴影中一个毫不起眼的便衣差役低声吩咐道。那差役如鬼魅般无声地点点头,迅速融入渐浓的夜色中。
苏彦清抚过腰间绣囊,提起案上笔,写了几行字,随即朝守在门口的陈聘唤了一声。
“大人有何吩咐?” 陈聘应声上前。
“去查查席春阁那位茹姑娘。” 苏彦清将写就的纸条随手递过,“看她何时进的临安城,祖籍何处。”
“茹——梦——光……” 陈聘念着名字,抬眼看向苏彦清,“大人莫非……疑心她?”
苏彦清摇摇头,故作漫不经心,“查查罢了,查查而已。”
垂眸间,苏彦清瞥见案头书函,旋即展信细观,只见其上赫然数字:“请大人明日速归苏府,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