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暮色也渐渐笼罩了席春阁。
雕花窗棂的阴影越拉越长,室内光线愈发昏沉。吴昭音守在花掌柜榻前,已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倦意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她倚着冰凉的黄花梨木床柱,眼皮沉得直往下坠。身子无意识地一歪,整个人猛地向前倾去,险些一头栽倒在脚踏上!这突如其来的失重感瞬间将她惊醒,心脏在胸腔里怦怦急跳。
她慌忙稳住身形,抬手揉了揉酸涩发胀的双眼,又深深吸了口气,试图驱散浓重的睡意。她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双臂,细微的骨节摩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榻上的花掌柜依旧气息微弱,纹丝不动。吴昭音蹙了蹙眉,转身走向紧闭的后窗,“吱呀”一声用力推开。
一股带着草木清冽气息的晚风立刻灌入,吹拂着她鬓边的碎发。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暮色四合的后院,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却蓦地定住了。
只见马夫马三正背对着她,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给一匹枣红马添草料。他身材修长,捏着缰绳的手指格外纤长白皙,指尖微微翘起兰花状,那姿态,竟似女子拈着绣花针一般。这姿态让吴昭音看得心头一跳,这哪里是惯于使力气的马夫握缰?
于是,从翌日早上起,吴昭音便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马三。她借着替花蓉煎药、或是在后院走动查看的由头,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扫过那间低矮的马房和拴着几匹驽马的桩子。马三的身影混迹其中,却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在吴昭音的记忆里,吴府一直都有马夫,一般的马夫大都是被风吹日晒雕琢出的粗犷模样: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粗糙如砂纸,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周身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味、马粪和干草料的浊重气息。他们吆喝马匹时,嗓音洪亮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粗犷力道……
可马三肩背单薄,腰肢甚至带着一丝文弱的纤细,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的不是虬结的筋肉,而是两截异常白皙、甚至显得有些细腻的小臂,不见风吹日晒的痕迹,反倒像常年藏在宽袍大袖里的书生腕子。
最蹊跷的是他的气味。在这充斥着牲口气息的马厩里,他身上竟未沾染半分。他唤马也极为特别,每次总是不自觉地将那嗓子再往上提一提,尾音拖得又轻又颤,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婉转。
这些反常的细节在吴昭音心中越积越厚,疑云密布。
连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晌午对坐饮茶时,她终是忍不住,将茶盏一搁,嗔道:“你莫不是瞧上那马三哥了?”
吴昭音闻言,一口茶险些呛住。忽地忆起马三腰间那系着红丝线的铃铛,与连枝当时的眼神,心下恍然,故意挑眉笑道:“怎么?不成么?”
“你!”连枝气得指尖发颤,茶盘都晃了一晃。
“好妹妹,消消气!”吴昭音忙按住茶盘,忍笑告饶。
见吴昭音笑得眉眼弯弯,全无正形,连枝方缓了神色,指尖绕着帕子,低声咕哝:“哼…其实也无妨,倒显得我…慧眼识人。”
吴昭音给连枝倒了杯茶,探问道:“诶,连枝,我怎么感觉马三,瞧着……跟旁的马夫不大一样?”
“那是当然,一般的马夫哪有这般俊俏的。”连枝喝口茶道。
吴昭音摇头道:“我指的不是这点。”
连枝闻言,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惋惜:“我知道,你是不是觉得他不像个马夫?”见吴昭音点头,她继续道:“他呀……命也挺苦的。听说他原本不是干这粗活的。以前啊,是给城里某位官老爷府里的戏班子唱戏的,还是个角儿呢,唱的是乾旦!”
“乾旦?”吴昭音心头猛地一跳。
“是啊,”连枝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可惜后来在台上出了岔子,脚受了重伤,再也登不了台了。那官老爷府里容不下吃闲饭的,就被打发了出来。他没什么别的营生本事,又有些……那个……放不下身段,辗转流落到咱们这儿,掌柜的看他可怜,就让他养马了。唉,真是可惜那嗓子和身段儿……”
连枝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解开了吴昭音心中所有的疑惑。但她的疑心并没有消散,反而因这身份的揭露而变得更为凝重。一个被迫离开舞台、隐藏身份的乾旦,为何会甘愿在席春阁做最底层的马夫?
见吴昭音凝神不语,连枝敛容正色道:“此事知之者甚寡,万不可与人言。”
“哟,”吴昭音打趣道,“连枝妹妹这般关切于他?”
连枝颊边微红,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袖口,低声道:“不过觉着…是个敦厚人罢了。”
当夜,更深露重。席春阁陷入一片死寂。吴昭音换上深色夜行衣,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夜的护院,潜向后院的马房。
马厩里弥漫着牲口特有的温热气息和干草的味道。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吴昭音屏息凝神,凭着白日的观察记忆,迅速摸到马三日常休息堆放杂物的小角落。那里堆着几捆干草、几件破旧的马具和一个半旧的木箱。
她小心翼翼拨开杂物,轻轻撬开木箱的旧搭扣。箱内是几件换洗衣物、几本破旧的戏本子,还有一根一人来高的鱼竿——木轴上赫然缠着着一根光滑的鱼线。
吴昭音瞳孔微缩。她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小卷随身携带的丝线。她将丝线拉直,一端固定,然后小心翼翼地用这丝线去丈量那卷鱼线的长度。一圈,两圈……她动作极轻,指尖感受着丝线的紧绷与鱼线的冰冷光滑。
不多不少,刚好五尺!
吴昭音指腹用力,试探性地扯了扯那根鱼线——果然,入手处异常坚韧,纹丝不动。她心头刚掠过一丝了然,耳畔却骤然捕捉到厢房方向传来细微的窸窣声!吴昭音心头一凛,来不及细想,迅速地将鱼线往原处一拢,指尖灵巧地将其恢复成看似不经意的状态,随即屏住呼吸,猫着腰,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身影倏然没入廊柱后的阴影里。
回到房中,吴昭音点亮一盏如豆的油灯。她拿出纸笔,快速写下:“马三,原为乾旦。马房藏五尺鱼线。速查。”写毕,她仔细确认无误,将信笺小心折好,随即用与衙役们约定的暗哨唤来了附近的一名衙役。那衙役揣好信笺,趁着黎明前最深的夜色,如同游鱼般直奔大理寺而去。
卯时的大理寺内,依然灯火通明。苏彦清正对着案上户帖凝眉思索。
“你说,这茹姑娘该是半老徐娘的年纪?”
“正是。”陈聘回道。
“可她——”苏彦清指节抵住眉心,一时语塞。
“那茹姑娘瞧着不过才二八年华。委实可疑。不如——卑职遣人盯着?”
恰在此时,送信的差役上堂呈上那张带着夜露微潮的信笺: “茹姑娘托卑职送来,请大人过目。”
苏彦清展信一看,吴昭音那熟悉的墨迹跃入眼帘,令他心头猛地一跳,急忙从一旁的万历柜中取出一个匣子,又从中抽出一张字条——两张字条上字迹秀润,如出一辙。他不禁神思一凛,但旋即又清醒过来般慌忙地展信细看。
“乾旦!五尺……”苏彦清喃喃念叨着信上字,心下又想起卢顺的话:“先闻其声,再见其人。”
苏彦清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莫非那句话是马三自己喊的?”,他忽然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唤来陈聘:“去,找人查查京城所有售卖渔具的铺子,尤其是近月内,有无一个身形瘦削、肤色白皙、说话带点尖细尾音、可能还带着点戏班做派的男子购买过鱼线!重点是,问清楚他买的鱼线,原本长度是多少!”
“是。那茹姑娘的事——?”
“不用再查了。苏彦清将一旁的户帖掷还陈聘。
“是。””陈聘领命而去。
苏彦清摩挲着信笺,他心中已有计较:若那马三真是用这鱼线行凶,只需截取几寸即可,那么,他当初购买的鱼线,很可能不止五尺!他又端详着两边的字迹,心里五味杂陈。
果然,未过晌午,差役便带着一个渔具铺的老板刘二匆匆赶回。
“大人!找到了!”差役禀报,“这位是西市‘渔悦轩’的刘老板,他说确有这么个人,特征都对得上!”
刘二是个老实巴交的生意人,有些紧张地搓着手:“回……回大人,是……是有这么一位客官,小的印象很深。他那模样气质,跟咱们这行当的粗人实在不像,说话也……也细声细气的。他隔三差五会来小店买些鱼线鱼钩,每次都是买六尺!不多不少,就是六尺!小的还问过他,为啥总买六尺,他说……说六六大顺,图个吉利。”刘二努力回忆着,“对,就是六尺!错不了!”
苏彦清霍然起身,眼神锐利如刀锋。他拿起吴昭音送来的那张信笺,又看向刘二。
“六尺……而他处藏匿的鱼线,仅剩五尺……”苏彦清的声音陡然低沉,“果然少了一尺!不好!他们有危险!”
“大人放心,我们已经派人盯着席春阁了,眼下你该回苏府了。”陈聘提醒道。
“好。来人,将刘老板送回去。”苏彦清目光转向陈聘,“我先回一趟苏府。席春阁那边,你亲自去盯。”话音未落,他袍风一卷,已疾步出了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