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泪终究没有落下。
东方礼的手指缓缓收紧,月白衣料在他掌心皱成一团。他俯身靠近韶容苍白的脸,却在咫尺之处停住,只敢用目光描摹那熟悉的轮廓。
“朕……”帝王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不知道会……”
闻人舟眯起眼,银针在袖中若隐若现。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放心,他现在没事。倒是陛下自己……”
东方礼恍若未闻。
方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钻入耳中。他体内有毒,经年累月,早已深入骨髓。可此刻他心底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他差点害死阿容。
东方礼终于真正尝到悔恨的滋味。他想起自己那些阴暗的念头。打造一副玄铁镣铐,将这人永远锁在身边;在韶容每次出征前,都要在他身上留下印记;甚至想过用药,让那双温柔的眼睛只看得见自己……
多可笑啊。
他的阿容本该是天上明月,皎洁无暇,高悬九天。是他用肮脏的欲望,硬要将明月拽入尘泥。
如今明月蒙尘,始作俑者却在这里假惺惺地后悔。
东方礼突然开口,声音冷静的可怕:“他的旧疾?可能根治?”
闻人舟挑眉,慢条斯理开口:“可以是可以,不过……”
帝王转身看他。
闻人舟突然伸出五根修长的手指,在帝王面前晃了晃:“五百两。”
前些日子为了哄许易歌,他可是赌咒发誓再也不去逛花楼了,连钱袋都乖乖上交。这几日穷得连混沌摊都吃不起,可把他馋坏了。
其实就算东方礼不给这五百两,他也会尽心医治韶容。但天上掉馅饼的买卖,不做白不做。
“成交。”帝王站起身,“再加一百两,封口费。”
闻人舟咂了咂嘴。
失策了。
忘了大虞是当世最富庶的王朝,不比他们玄武小国。这价,要低了。
“陛下爽快。”他笑眯眯地拱手,转眼又露出为难之色,“只是离思这伤需用雪莲作引,这季节……”
“内库有外邦进贡的千年雪莲。”东方礼打断他,“明日让陈桓取来。”
闻人舟眼睛一亮,正欲再敲一笔,忽听榻上传来一声轻哼。两人同时转头,只见韶容眉头微蹙,似要转醒。
东方礼瞬间乱了方寸,下意识要去扶,又硬生生收住手,后退半步。
闻人舟看在眼里,暗自好笑。他利落地取出银针,在韶容颈后轻轻一刺,将人重新送入梦乡。
“陛下放心。”他收起银针,意有所指,“今夜之事,离思不会记得分毫。”
东方礼深深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开口:“换个称呼。”
闻人舟眉梢一挑,慢悠悠竖起一根手指:“一百两。”
不过是个表字罢了,也值得这般拈酸吃醋?他在心底暗笑,这位帝王当真是醋缸里泡大的。
“还有,往后不许对他动手动脚。”
闻人舟眼睛一亮,立刻追加:“再加一百五。”
“成交。”
闻人舟偷眼瞥向榻上沉睡的将军,又看看一脸阴郁的帝王,突然灵光一现。
“陛下,其实还有个更一劳永逸的法子……”
东方礼警觉地抬眼。
闻人舟笑得像只偷腥的狐狸:“您要是肯出三千两,我保证今后离……咳,大都督身边三丈之内,连只母蚊子都不会有。”
帝王眉头微蹙,这个提议……竟莫名令人心动。
见东方礼神色动摇,闻人舟趁热打铁:“若是再加三百两。”他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我还能教陛下,如何让大都督满心满眼,只看得见您一人。”
烛火突然摇曳,在帝王眼中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
东方礼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闻人舟心尖上。
“若是不成?”帝王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危险的意味。
闻人舟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唇角勾起一抹风流笑意:“不瞒陛下,在下榻上之宾能从紫宸殿排到玄武国城门。”他眼波流转,“区区一个韶大都督……”
话音未落,一袋金叶子破空而来,沉甸甸地砸进他怀中。
“五千两。”东方礼收回手,“明日午时,朕要看到万无一失的详细方案。”
闻人舟掂了掂钱袋的重量,笑得见牙不见眼。他最后看了眼榻上沉睡的将军,轻声道:“大都督啊大都督,您这可真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
转身离殿时,闻人舟毫不犹豫地将韶容留在了紫宸殿内。这绝非疏忽,而是比起挚友清白,眼前这袋金叶子显然更合他心意。
东方礼望着紧闭的殿门,突然低笑出声。他俯身为韶容拢了拢散开的衣襟,指尖在对方颈□□位轻轻一按,确保将军能安睡到天明。
“阿容……”帝王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这次,朕定会让你心甘情愿。”
这一刻,帝王心中如云开见月。
他不该把明月拽入尘泥。
他要做的是让明月自愿垂怜。让那束清辉为他停留,让那双执剑的手为他颤抖,让那颗铮铮铁骨的心,为他化作绕指柔。
东方礼取来锦被轻轻覆在韶容身上,动作轻柔得不像话。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将军沉睡的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
帝王凝视许久,忽然俯身,在韶容眉心落下轻若鸿毛的一吻。
“朕要你一见朕就忍不住靠近。”他在韶容耳边轻语,呼吸拂过那微红的耳垂,“要你的目光只追随朕一人。”
那些阴暗的念头,那些镣铐与囚笼的幻想,此刻都被帝王亲手锁进心底。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灼热的执念。他要让韶容的心,成为自愿臣服的疆土。
韶容是被窗外的鸟鸣惊醒的。
他眨了眨酸涩的双眼,恍惚间只记得昨夜闻人舟为东方礼诊脉的情形,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脖颈传来僵硬的酸痛感,他下意识抬手揉按,却在看清周遭陈设时骤然僵住。
朱漆描金的龙纹床柱,悬着明黄帐幔;案几上鎏金兽炉吐着龙涎香;就连枕畔的暗纹都是五爪金龙的样式。
这是紫宸殿的内寝!
韶容猛地坐起身,锦被滑落间露出只着中衣的身躯。他低头查看自己的衣衫,还好,除了外袍被褪去,里衣还算齐整。只是……
只是枕畔残留的龙涎香,和床榻外侧明显的凹陷痕迹,无不昭示着昨夜有人在此同眠。
“醒了。”
屏风外传来熟悉的嗓音,惊得韶容呼吸一滞。东方礼一袭月白常服,正端着药碗缓步而来。没有半分帝王威仪,到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公子。
韶容下意识往床里侧挪了挪,这个动作却让东方礼眸光一暗。
帝王将药碗递了过去:“昨夜你突然昏睡,朕便留你在偏殿休息。这药……是你那个朋友开的。”
韶容低头看着碗中漆黑的药汁,忽然嗅到一丝熟悉的苦涩,正是闻人舟常开的安神汤。他眉头微蹙,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多谢陛下。”他仰头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放下药碗时,正对上东方礼专注的目光,那眼神烫得他指尖一颤。
“阿容”东方礼突然开口,“朕昨夜想了许多……”
韶容屏住呼吸,却见帝王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替他拂开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
“今日免朝。”东方礼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陪朕……用个早膳可好?”
韶容一时恍惚。东方礼的指尖还停在他鬓边,带着龙涎香的温度。他该答话的,可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
东方礼是不同的。
与这位帝王同榻而眠,于他而言是隐秘的欢喜。即便只是单纯的留宿,即便什么都不曾发生……韶容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想起自己对东方礼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那些在深夜辗转时滋生的妄念,那些在战场上生死一线时最不敢宣之于口的眷恋。
“臣……”韶容刚要开口,却见东方礼忽然倾身靠近。帝王身上的温度扑面而来,惊得他往后一仰。
“阿容……”东方礼整个人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前所未有的委屈,“你受了伤为什么不告诉我?是不是讨厌我了?”
韶容浑身僵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东方礼的发丝蹭在他颈间,痒得心尖发颤。
“你怎么可以讨厌我呢?”帝王抬头,眼眶泛着红,“你不是说要永远陪着我吗?”
韶容的呼吸彻底乱了。他看见东方礼眼中晃动的泪光,看见对方紧咬的下唇,更看见那双眼底深藏的不安与眷恋。这一刻,所有理智土崩瓦解。
是情毒在作祟。
韶容突然清醒过来。东方礼此刻的异常,全因那深入骨髓的毒素。本就依赖他的帝王,此刻被毒性放大了所有情绪,才会使他更加患得患失。
这个认知像盆冷水浇在心头,却也让他的眼神柔软下来。
“没有。”他抬手揉了揉东方礼的后颈,像安抚炸毛的猫儿,“不讨厌。”
指尖下的肌肤滚烫,他能感觉到东方礼在他掌心里轻轻颤抖。帝王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混着药草的苦涩,萦绕在两人咫尺之间的空气里。
韶容闭了闭眼,将那些翻涌的情愫生生压回心底最深处。此刻东方礼的依赖、脆弱、甚至是那份若有似无的眷恋,都不过是毒发的症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