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时。
司少棠眼睫轻颤,从昏沉中缓缓苏醒。视线尚未清明,先感受到右臂传来的酸麻,有什么重物正压在上面。
软软的,暖暖的。
她偏过头,呼吸瞬间凝滞。
年予竹蜷缩在她身侧,素来梳得一丝不苟的青丝此刻凌乱地铺散在枕上,几缕发丝甚至缠上了她的指尖。那张总是清冷自持的容颜近在咫尺,长睫在晨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唇色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柔软的红润。
熟睡的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缓缓睁开双眼。
双目从茫然到震惊。
年予竹猛地直起身子,素来清冷的眸子此刻漾着罕见的慌乱。她指尖飞快地蹭过唇角,又手忙脚乱地去拢散落的青丝,连束发的玉簪歪了都浑然不觉。
“昨夜你高热不退。”她语速比平日快了几分,“我本是在床边守着的。”
“后来……”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解释眼下这荒唐的处境。
司少棠怔怔地望着眼前人,缓了许久才道:“没事的,大师姐。你随便睡,我已经睡好了。”
年予竹尴尬地捡起流云:“昨日的事我代她们几人给你道歉,该惩处的已经惩处了。你好好养病,改日我再带些基础功法来看你。”
司少棠坐在床上,看着又一次落荒而逃的年予竹。
“该惩处的已经惩处了。”
“我代她们道歉。”
呵,果然是大师姐。我的性命都要被那几个人玩脱了,就这么被你轻易饶过了?
司少棠手中的珊瑚朱钗应声而断,刺破她的指腹。锋利的断口刺入皮肉,殷红的血珠顿时沁了出来,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呵……”司少棠低笑一声,将断钗攥得更紧。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在袖口绣着的白梅上洇开点点猩红。她麻木地看着自己的鲜血。
这点痛楚算什么?
比起前世被拔舌挖目的痛,比起经脉尽断时的绝望,这点伤连皮毛都算不上。
窗外的晨光忽然被乌云遮蔽,屋内霎时暗了下来。
司少棠垂眸看着掌心血痕,发觉指甲被人修剪的圆润,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师姐啊师姐……”她轻声呢喃,眼底翻涌的恨意渐渐沉淀成更深的算计,“你待她这般宽容,可知她日后会如何对你?”
***
时间过得飞快,青露灵圃的日子十分平淡。
姚英几人被禁足,她倒觉得有些无趣。但是太早打草惊蛇,也不利她日后的复仇行动。
司少棠每日早起抄经,用过早饭后就和卓正心去料理药圃,到了夜里便找些年予竹送来的一些修炼功法来看。
与卓正心的关系说不上好,却也不像前世如同陌生人一样。
偶尔卓正心见她刻苦,还会给她几本有关于药理的书。而她也会借着回礼的由头,下厨露上几手给卓正心做几道下酒菜。
有一日,卓正心又大醉一场,一会儿哭,一会儿大笑,司少棠远远看着还当她疯了,早早回了房内休息。
那日醒后,司少棠就再也没见过卓正心。
只有桌面上静静躺着一本《药理探源》。书页泛黄,边角微卷,像是被人翻过无数次。
还有一封给年予竹的书信。
司少棠打开《药理探源》翻了几页,这书看似寻常,内里却暗藏玄机。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墨迹深浅不一,显然不是同一人所写。
但上面的内容却让她大开眼界,上一世就对医理颇感兴趣的司少棠,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她迅速拿起身旁的纸笔,抄录了一份。捧着抄好的《药理探源》,司少棠手不释卷,直到天色渐晚,看不清书上的字迹才恍然醒悟。
看着屋外引路幽兰被风吹动,犹如一片蓝海,崭新的纸张在骨节分明的手中变得褶皱不堪。
不知时间又过去了多久,司少棠琥珀般的眸子才渐渐聚焦起来。她点燃桌上的蜡烛,又拾起掉落的毛笔,快速研墨写出一纸给年予竹的书信。
而后便仔细收拾了一番,静待次日收到书信的年予竹到来。
***
次日。
年予竹如她所料,不到晌午就到了青露圃园。
看着一改往日的从容淡然的年予竹,司少棠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攥着。
“师姐,您来了。”司少棠向前迎了两步道。
年予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匆匆点头后就快步朝着卓正心的房内走去。
看到卓正心的《药理探源》后,年予竹明显身体顿了一下,才拿起桌面上写着年予竹亲启的书信。
桌上的书信司少棠早就看过,内容不过是一些对年予竹感谢的话,以及卓正心要离开渡仙门的事情。
此刻的司少棠满心忐忑,只盼着年予竹千万别察觉这封信竟迟了一日才到她手中。
她站在一旁,小心地打量着年予竹的表情。
见她不时眉头蹙起,不时眸子黯然,似乎沉侵在卓正心的书信中,才稍作安心。
司少棠微微侧头好奇道:“大师姐,卓师姐她说了些什么?今日一早起来我就发现她房门大敞,不见人影。推门一看才发现她留了封给您的书信,忙派人通知到您。”
话音刚落,年予竹扔下手中书信,手撑在桌边,看上去很是吃力。司少棠看着年予竹的肩头开始轻轻颤抖,一丝丝细小的抽泣声被她捕捉到。
这样的深情让司少棠有些疑惑,但还是忍不住安慰道:“大师姐,卓师姐她吉人自有天相,或许是在渡仙门外门久久不能进入内门,有些呆厌烦了换个地方散散心呢。”
年予竹将头侧过,将袖口轻轻拂过脸颊,抽泣声却仍然不止:“卓正心不是这样的人,她不可能不顾云裳的死活,只有渡仙门外门的引路幽兰才能吊着云裳的命。”
司少棠见她这么伤心的样子,终还是心有不忍,上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道:“或许是卓师姐找到救下云裳性命的方法了呢,带她求医问药去了也说不定。”
年予竹摇了摇头,拿起桌上的书信和《药理探原》走了出去。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放心不下的司少棠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想着给她送出此处再说。
却没想到年予竹却朝着引路幽兰深处走去。
约莫半个时辰,她才停下脚步。
司少棠看着眼前被引路幽兰包围的小亭子,有些不知所以。
难不成卓正心没有离开,这几日夜里睡在这里?
心中正疑惑间,年予竹开口了。
年予竹放下手中的《药理探原》,指尖落下一颗小火苗,几个呼吸间便消失殆尽。
“这本书太过邪性,不适合我辈修习,我劝过她很多次,没想到她会留给我。”
“五年前初来渡仙门时,我只与卓正心相熟,她…她其实是逃命来的渡仙门。如今离开,恐怕云裳已命不久矣,我就怕卓正心会想不开随她而去。”
“其实卓正心的悟性和天赋并不差,全都是命运使然,让人身不由己。”
司少棠听得云里雾里,但见她愿意开口还是问道:“大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年予竹坐在台阶处叹了口气,看着远处花海轻声道来。
司少棠这才知道,原来这卓正心以前是药王谷内的一名丫鬟。药王名满天下,有着十几位小妾,而卓正心则是其中一名小妾的丫鬟。
药王谷终年云雾缭绕,外人只道是仙家福地,却不知那氤氲雾气下掩盖着多少腌臜事。
卓正心十六岁入药王府,被分来伺候这位最不得宠的十九姨娘云裳。
云裳曾是一小型修仙门派的少主,年少时也是名桀骜不驯的主。被家里人卖入了谷里第一日,就想逃跑。
卓正心起初伺候云裳时,每日都如履薄冰。那女子总是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时而痴笑时而落泪,稍不留神就要往门外冲。她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连夜里都睡不安稳,生怕一个疏忽让她逃了出去。
可日子久了,卓正心发现云裳眼中的光彩渐渐黯淡下去。开始整日整日地坐在窗前发呆,连最喜欢的杏花落在肩头也不去拂。有时卓正心端来饭菜,会看见她无意识地用筷子在碗里划着圈,米粒撒了满桌也不自知。
直到某个雨夜,她听见厢房里传来压抑的啜泣声。推门进去时,看见云裳蜷缩在床角,单薄的身子在纱衣下瑟瑟发抖。
药王大婚那日,府里张灯结彩。看着喜娘给云裳戴上沉重的凤冠。金线绣的嫁衣压得她直不起腰,盖头下传来细微的呜咽。
众宾客觥筹交错,锣鼓喧天时,卓正心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的疯,在云裳的苦苦请求下,竟在大婚当日的夜里,卷了药王的一本十分重视的书,带着云裳逃了。
卓正心喘着粗气,心想,这下算是彻底得罪了药王,日后怕是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了。
可命运偏偏比她想的更荒唐。
三日后,云裳突然呕出一口黑血,昏死在她怀里。卓正心这才惊觉,她的脉象早已紊乱不堪,根本不是惊吓过度,而是……毒入肺腑!
她颤抖着翻开那本《万毒真经》,终于在某一页找到了答案。
“牵机引,慢性剧毒,无色无味,中毒者三月内必经脉寸断而亡。”
而云裳的家族,早在将她送给药王府的那一日,就给她种下了这无解之毒。
卓正心带着云裳逃出千里之外,最终隐姓埋名入了渡仙门外门,可云裳却因为中毒命不久矣。
任凭她翻烂了那本书,也仅仅只把云裳的命吊了六年。
若是有人知道,一个药王谷出来的小丫鬟,能把中了牵机引身入肺腑的人,三个月的寿命延长至六年,怕是要惊掉下巴。
听完年予竹的叙述,司少棠心中大为震撼,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那书《药理探原》并非是什么药理基础知识,而是药王谷内的秘书《万毒真经》。
司少棠五指握拳,恨不得现在立刻回去青露灵圃,把那本书背熟后快速销毁,免得多生是非。
只是她忽觉肩头一沉,年予竹似乎因为有些伤心过度,竟靠在她肩膀睡了过去。
司少棠轻轻扶着年予竹的头靠在柱子上,正待起身离开此处时,却闻到丝姚英身上熟悉的麝香味。
知道本该禁足的姚英在附近后,司少棠把手撑在熟睡的年予竹腰边。
看着她的脸近在咫尺,肌肤如新雪般莹白。长睫低垂,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晨露悬在花瓣边缘,将落未落。唇间一抹淡绯色的脂粉,像是被碾碎的樱桃。
思考片刻,她缓缓低头,气息交融间,轻轻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