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夏令时,地处滨海的集云镇不是艳阳高照,就是飞沙走石、雷雨交加。约末时时分,天空如常降下瓢泼大雨,天昏地暗,雨云如山。
风裹挟着雨,吹进客栈大堂,掌柜埋头拨弄算盘,上悬的木制菜名牌子咣当乱响。堂屋吃饭的食客们纷纷回身探看,笑言:“好大的风呀!”
细密雨线淋湿了大片地面,掌柜忽而停下动作,扬声招呼:“大牛!大牛啊——快快快,风太大了,暂且阖上门,别淋着诸位客官!”
大牛,是店小二何聪的绰号。何聪刚端上几盘菜,招呼坐偏楼梯板下的一桌客人吃好喝好,听闻掌柜叫人,赶忙钻出来,小跑几步,手不忘在襜裙上抹上两把,便要将门阖上。不防门缝中戳进一把雨伞,挡住了他关门的动作。
一张笑脸挤了进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那少年脸上挂着客气的笑:“诶?店家,怎么还没打烊就急着关门?”
“哟,”何聪吃了一惊,立时赔笑道:“这……风雨太大……”
骏马嘶鸣。
何聪好奇地往外看去。
两架马车正停在门外,驾驭马车的扈从披蓑戴笠,几名侍从坐在高高的马背上,体型魁梧,手按铜鎏金桑木马镫,紧拉缰绳,围簇在旁。
漆黑坚硬的车棚,通体乌黑的骏马。雨幕中,雨水顺着骏马光亮的毛色下滑,马儿“噗嗤噗嗤”地打着响鼻,眼瞳炯炯有神。它们打量着陌生的环境,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警觉,宽大坚实的马蹄刨着地面,有一下、没一下……
真是好马呀!何聪不由暗暗感叹。他笑着招呼道:“后面这几位客官,是一起的吧?雨天风大,小心着凉,快些里边请吧!”
少年笑了笑,回身招呼:“就这里吧!都下来避避雨!”
马车帘子挑开,露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那一截银色锦绣袍袖露在外头,即使隔着雨幕,也能想象出来人的身份不凡。
那人似乎对侍从说了些什么,车内主子“发话”,侍从动作整齐划一地翻身下马,牵引着马车向马棚走去。
马车上先后下来三四人,撑起竹伞,举止不紧不慢。
何聪笑问那少年:“各位打尖还是住店呐?”
“住店,九个人。”少年人笑眯眯的,“麻烦小二安排三间上等的双人客房,一间仆役小舍,再给我们的马喂上上好的草料!”
集云镇客栈零星,规模大些的客栈就两家,一家乃老店,就是这所来客居。另一家,则为来客居斜对面的东来客栈。
集云镇陈财主集资开了东来客栈,新店服务周到,聘请了两名大厨,广罗各地山珍海味,抢走来客居不少生意。当然,东来客栈的价格绝不会便宜,从而给来客居留了些余地,除却讲些人情的老客,也有讲究实惠的新客前来落脚。
今日来的,是稀客、贵客。何聪大感意外,他喜上眉梢,一甩肩上的抹布,更添了几分殷勤:“嘚了!”他冲里边喊:“三间天字号双人客房,一间四人通铺,上好的草料——!”
马车上先后下来人,领头的贵公子身长七尺八寸,气度风雅,绫罗玉绣,衣襟袖口的纹样细腻,走的银线,熹微天光下影影绰绰。他信步走来,与何聪点头致意,随身的沉香气味清淑雅致,叫人似吹着了春天的暖风。
紧随其后的黑衣公子嘴角虽也噙着抹笑,但眉头轻蹙,心中好像怀着难事,见他习惯性地点头致谢,料想涵养也是极好的。
掌柜见状,忙放下手中活计,赶来引路。
第二辆马车上走下的却是熟人。“赑屃公子,叶姑娘!”何聪喜得迎上前去,悄声道:“您……您怎么也来了……你们,这是一起的朋友?”
那着银白衣裳的贵公子听到动静,转身笑问:“怎么,你们认识?”
何聪有点失措道:“是啊是啊……这是小的恩人!多亏了他们……”
却原来,这一行正是囚牛、赑屃、狴犴等人。
赑屃笑道:“敏之,这是我几位兄弟,听我说集云镇风景好,特地前来观景的,会在此地多留几天。”
何聪呵呵地笑:“既然是恩人的亲眷,有什么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尽管提!小人从小长在此处,对附近的山山水水熟悉得很!”
掌柜使了个眼色,何聪稍微噤声,脸上仍留着遏制不住的笑。
赑屃笑说:“劳烦店家,我与叶姑娘分开居住,每人一间厢房。”
掌柜说了几句场面话,招呼几人上楼休息,何聪遂跟上前去。
囚牛想到什么,临进房门前对何聪道:“麻烦店家煮两壶清茶端上来。”
“好嘞,您稍等,小的马上端来!”何聪旋即急匆匆地走下楼梯,向走在后面的赑屃与埃布图拉斯点头致意,转个弯儿往后厨走去。
赑屃笑意微敛,眉目若有所思。
叶微看他一眼,轻声道:“我有话对你说。”伸出手去,本想拉他的手,犹豫一瞬,最终仅拉住他一片衣角。
叶微提裙拾级而上,赑屃犹疑须臾,只能跟上。
“殿下,敖霜初来此地,先到外面打听打听,瞧瞧有无管用的线索。”少年人与囚牛闲话几句,悄声对答——原是女扮男装,易改容止的敖霜。
囚牛点点头:“也好。晚饭时分归还,有事商议。”
众人进入房中,敖霜转身合上房门,抱臂凭栏,老神在在地俯视堂中众生百态。
客栈摆设陈旧,别有一番古朴味道。堂下,人客寥寥。
掌柜拆下左右侧隔板,门外陆陆续续又进来些散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