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囚牛最早注意到门外的动静,担心母亲冲动行事,一瞧见龙母那阵势,旋即迎上前去。两人耳边轻语,囚牛眉头轻皱,态度仍然温良恭顺,他边微弓脊背,边扶着龙母的右手,与之一齐步向殿中。
龙父亦是皱眉,他回避似地偏了偏头,方转眸凝视这不速之客。他先是慨叹一声,才道:“云秋,你身子不好,不好好在寝宫休养,来这儿做什么?”
龙母低眸敛衽,笑了笑:“身为人母,尽管没法拥有您的智慧缉凶,也想亲眼看着凶手认罪伏诛。我来此,就是想看看您如何断案,还我们的儿子一个公道的。”言语间,眸光流转,她睨视一旁的赑屃,见他低垂着头,话声越发和缓:“老七,你方才说,与小九分别后去了集云镇,你忽然去凡间的市镇做什么?”
龙后态度拿捏的好,敖璋冷眼旁观也不插嘴。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那堂下立着的巫女,观其神色,冷静自恃,一如先前赑屃的态度,垂首躬身,恭谦有礼。
赑屃听到龙母问话,行礼答道:“母后当知晓我这几年游历人间,集云镇于我,不过其中一个熟悉点的落脚地罢了。”
“哦?何时到的集云镇?”
“约莫酉时三刻。”
龙母冷笑:“好个酉时三刻!难为你时时瞧着时辰,清晰如斯!”
赑屃蹙眉,又道:“集云镇府衙前放置着一块日晷,我俩行至此地,下意识看了一眼时辰。”
龙母徐徐走向珊瑚椅,落座,悠然道:“待到何时走的?”
“戌时时分。”赑屃喟叹,轻轻一揖,“李艮将军传讯,赑屃忙偕同微,赶回宫中。”
“这位姑娘原来是叫微,姓什么,哪里人氏?”
“龙后,适可而止!”敖璋出言制止。
龙后大疑,她打量埃布图拉斯几眼,面上自是不动声色:“王上此言差矣,此女非我族类,又身怀大能,恰巧在九儿遇害之际,出现在东海边上,焉能不叫人生疑?我不过盘问几句,王上为何出口斥责?”
龙后所言倶在情理之中,龙父辩驳不得,只好扭过头去,再不发一语。
埃布图拉斯落落大方施礼作揖:“回禀王后,小女姓叶,单名一个微字,集云镇唐宅人氏,一年前家乡突遭疫病,家中父母病故,遂偕同乡邻流浪至滨海城镇,承蒙集云镇赵知县收留我等,安置居所,落了户籍。”
“哦,父母双亡,也是可怜!世上再无知根知底,嘘寒问暖的人了。那几位乡邻,还在唐宅居住吗?”
“是,还在唐宅居住。王后尽可查证。”
“我自然会派人一一查证……”龙母说着,转向赑屃,道:“老七,你到集云镇后,在哪里落的脚,期间都做了些什么,除却堂下这位姑娘,还有何人能为你证明?”
“集云镇上凡人居多,集云客栈的老板及一众宾客皆能作证。”
“区区凡人,极容易被法术迷惑。碰巧冥府好友近日相赠一皿法宝,言称能将任何遭法术修改的记忆悉数还原,甚为奇妙!所言之真假,一探便知。”龙母从袖中掏出一颗琉璃宝珠,笑言道:“赑屃你口口声声兄弟之谊,心中必定与母后同仇敌忾,皆十分盼望尽快地将那贼子抓住,千刀万剐,方泄遗恨!……既然如此,你且随母后到集云镇上走上一遭,不算辛苦吧?”
“胡闹!”敖璋闻言勃然变色,口中斥道:“堂堂东海龙后轻言肆口!三界界限分明,互不相犯,尔等今日兴师动众,携着冥界的法宝介入凡界,若叫有心人添油加醋一番,是要叫三界再次失和,用东海众生的命去填你的一时快意吗?”
龙母冷笑,言辞激愤道:“东海众生?那我儿便不是这众生中的一员吗?眼下,有人当着您的面,残害东海龙嗣,狠狠地打了您的脸,您却在此无所作为、忍气吞声!堂堂上古龙神啊!怎像极了泥潭中苟且偷生的一条虫!”
玳瑁暗吸一口冷气,连忙拉住微的衣角,躬身退出殿外。
龙后仪态尽失,龙王龙后针锋相对,在场的一应龙子龙孙尴尬非常。所幸不相干人等尽皆退去,殿门紧闭,囚牛提到胸前的一口气才放松了几分。囚牛与睚眦二人上前分别劝说,狴犴、负屃岿然不动。
赑屃喟然叹息:“父王、母后,若您二老不信赑屃所言,大可派遣亲信,与赑屃结伴上岸一遭,不必劳烦母后大驾。派几人调查龙子身死真相,合情合理,父王您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亲信?谁人不知偌大的东海,你赑屃人缘极好,半数东海臣民怜悯您的身世,更有某位重臣、某位……大能暗地帮衬。数百年前天界东海一战,为阻外敌,本宫留在东海的亲兵亲族死伤殆尽,仅留南海一脉远在千里,势单力孤的,眼前哪有什么亲信啊?”
囚牛搀扶龙后:“母后,不若就让孩儿……”
“你?”龙后冷冷一哼,甩开囚牛搀扶,“你素来一视同仁,友爱兄弟,尽把人心往好处想,纵然有几分聪慧,可哪敌得过期间的弯弯绕绕……”
龙后气急,口不择言,睚眦束手堂下,眸光幽暗难辨。负屃收敛想笑的神色。狴犴只是木木地伫立,心思不知飘到何处去。
龙王无暇顾及诸子迥异的心思,不怒反笑道:“哦?那你又当如何?”
龙后拾袖掩笑:“恰好,南海一脉怜我孤苦,派来敖霜与我作伴,这孩子,不常在外走动,害羞内敛了点,好在立场中正且冰雪聪明,只恐王上不肯将东海家事交予外人。”
“南海来人了?”龙父皱眉,“我怎不知?”
“你常年不在宫内,亲族探望实乃小事,姑侄间说些闺中密语罢了,哪敢兴师动众呢?霜儿,你姑父想见见你,你进来吧。”话末一句,龙母声音回荡开来,传出殿门,殿外响起一点动静,沉重的大门轰隆一响遂即向两侧缓缓打开。
(七十七)
殿门缓缓打开,门外俏然立着一位熟悉且陌生的妙龄女子。
黑长青丝穿过金环,盘发成髻,长发垂至腰间,皓腕如霜赛雪,身形苗条修长,那女子往那儿一站,真真仙姿佚貌,端倪如画。她半抬起冰霜似的眸子,眼神令在场的人感到陌生,而那面容,却是囚牛几近日日见到的。
——贝儿。
囚牛愣怔当场,凝眉暗忖:似贝儿,又不是她。她没用幻形术,否则,自己早就察觉……思虑间,不禁恍然:好个聪明的、行事谨慎的丫头!许久未至东海,只是涂脂画粉,稍稍易改容止,便能将一个与她相似的婢子模仿得惟妙惟肖……
那女子不知囚牛心中所想,嘴角噙着抹笑意,直直走向冲她招手的龙母。近到跟前,甜甜地叫了声:“姑母。”而后朝龙王敖璋见礼,先念着一声“姑丈”,继而伏地叩拜道:“南海龙女敖霜,隐瞒真实名姓,久居东海长达一载光景,望王上饶恕敖霜欺瞒之罪。”
“你这孩子,东南两海亲如一家,见着姑父哪用得着行此大礼?是我授意让你先行隐瞒,哪是你的罪呢?”
龙后虚扶敖霜,敖璋一听,也赶忙躬身,作势要扶起敖霜,嘴里道:“内侄女不必行此大礼!你姑母说的不错,东南两海亲如一家,何来这等生分?”
敖霜顺势起身,龙父打量一眼跟前这位自出生起便远在南海不曾涉足东海纷争的内侄女,苦笑道:“内侄女来的不是时候,放在往日,我等定然盛情款待,只是如今东海受人欺辱,你表弟螭吻遭人谋害……听你姑母说,内侄女别具慧眼,如能帮助你表弟力证清白,再好不过。”
龙母闹腾,敖璋烦不甚烦,固然,龙母失子,悲痛失常,如此言行,无可厚非。但方才回忆起赑屃生母,两相比较间,胸腔中的这颗心便不自觉地偏了。
龙后云秋乃南海龙王庶女,入主东海前,寄养于天宫某女仙名下,那女仙容止端方,敏慧淹雅,将她教养得娴淑温雅,极具姿仪,堪任一宫之主。三百年前四海落败,龙后性情大变,冷漠随性,寡言少语。嘲风一事,九子螭吻觉得判罚有失公允,不知分寸,闹上天庭,自己出言令幼子被打入幻海寒狱,龙后心生不快,言语尖酸刻薄。后来,蒲牢睚眦内斗,睚眦差点形神俱灭,更刺激得她反复无常。几番打击之下,云秋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变得竟与她故去的长姊无甚两样了!
他分外怀念起赑屃生母的温柔可意来……此时此刻,与敖霜说的这句话,不全为客套,也为了几分爱屋及乌的真心!
敖霜略微欠身:“姑父见外了,若有霜儿帮得上忙的地方,霜儿定万死不辞。霜儿也相信,此事绝非东海亲族所为,个中必然别有隐情。姑父、姑母,不嫌弃小霜无能就是了。”
囚牛眯起眼睛,眸色深沉如水。
夜已深,翌日上岸的行程一经敲定,众人散场。囚牛在拐角处出声拉住敖霜:“敖霜表妹,且留步。”
两人一前一后,转至僻静处说话。囚牛背着身,手指向外貌似不经意地一摆动,周围旋即设了层结界。
未及转身,敖霜先行躬身道歉:“隐瞒殿下许久,请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