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牛当不起。”囚牛虚扶,他仍然面带微笑,声音低而平静,“诚如母后所说,东南海亲如一家,囚牛怎会怪罪表妹?”
眼前人笑意未达眼底,敖霜小心抬眸看了眼囚牛神色,低垂着头,手指不自觉绞着。她轻声道:“殿下总是如此,越是这般笑着,内心越是恼怒。”
囚牛缓和神色,轻轻叹息,叹息声几不可闻:“堂堂龙女,何以纡尊降贵至此?”
“我……”敖霜的头垂得更低,磕磕巴巴道:“你我二人……垂髫之年,两家长辈曾有意缔结盟约。如今,时局动荡,长辈们旧事重提……我、你我又许久未见,机缘巧合之下……绝非、绝非敖霜……”
敖霜所言,委婉非常。囚牛却是听懂了。他幼年之时,母后曾笑言聘娶南海龙女,东南两海亲上加亲。他专研乐器,只当戏言。数百载光阴匆匆而过,母后不曾提及,他便未放心上。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仙界东海一役后,局势大变,神明退隐消亡,仙灵高居九重。天界日趋稳定,于各界笼络人心,凡界基本已归属天界,妖魔蜷缩莽荒之地,上古龙族后裔子嗣凋零,一眼即可望见四海的未来!
母后原存了这个心思,东南两海联姻,纵然不为的与天界分庭抗礼,也要在这盘天下棋局中,为四海牟取尽可能多的利益!
囚牛心下沉思的模样尽收眼底,敖霜猜度眼前人业已明白其中关键,红唇轻启,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而察觉结界之外有人走过。
外界人语中带笑:“五哥。”
是赑屃!
囚牛聚精会神,循声望去。朝臣散会,他所在的礁石园林夜晚很少有外人驻足。听这声音,应是七弟赑屃无疑,言称“五哥”,另一人自是狴犴了。
敖霜瞟了囚牛一眼,见他凝神倾听,便顺其自然,噤声陪伴、不作问询。
曲径通幽的礁石园林铺陈海底,占地极为旷阔。其北,接壤龙母漱溟殿,西侧为睚眦的清和殿,西南毗邻南海珊瑚丛,鲜活幽静的珊瑚集聚地中坐落着小小一座碧潮阁。东北方,距离漱溟殿三海里处,乃议事朝会的龙宫大殿,殿后则为囚牛的寝殿——澹云殿。东去澹云殿一海里,乃狴犴居所日暹阁,其东南方一海里,即螭吻生前寝居——霜月殿。睚眦原先的居所纪炎殿坐落于霜月殿正南方一海里处。
礁石姿态万千,颇具赏玩价值,岩壁嵌入大小各异的夜明珠照亮,沿途明珠分布或稀疏、或密集。密集处,灿若星芒,衬托海底已开拓出的好景致,供游人夜晚观赏;幽暗地,水波清浅,海底奇花横斜逸出,暗香浮动、光色融融。
狴犴神情带有研判,从阴影里缓缓步至光亮处,水波光影层层叠叠,飘掠而过。他右手指尖捏着杆朱红判官笔,习惯性地转动。待通过海底礁石天然形成的拱门之际,适逢赑屃也似满怀心事地于园林某处负手伫立良久。
女仙绮梦的话语,言之凿凿,犹在耳边,回忆起来,似乎是个早已设置好的陷阱,叫他先入为主地尽可能接纳微如今的不同。
眼下的这个“微”,曾笑说自己从小在海边长大,水下功夫不弱。可真正的微,非但并不善泳,甚至有些畏水。今日,她神情坦然自若,一别往常,当着王上的面,展露巫术,进退有度,游刃有余。
她表现得有些冒进,看上去,丝毫不惧别人揭穿她。若她不是微,真正的微在哪里?她冒充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想干些什么?自己……该拿何种态度和手段与她周旋?
从王上态度不难看出,王上不欲交战,龙王的态度即烛龙之神的态度。东南海主战的可用盟友少得可怜。如何转变主和之人的立场,怎样拉拢尽可能多的人才?最重要的,如何聚集离散的民心……
赑屃先一步发现狴犴,他眉头舒展,出声招呼,一声“五哥”旋即招回狴犴心神。
(七十八)
“五哥,九弟的事……最近可有什么发现?”
狴犴苦笑,摇了摇头:“寻到些蛛丝马迹,但不知其中有何关联……”
狴犴心存疑虑,奈何心中疑虑,即便亲密如兄弟,亦不能和盘托出。他后知后觉地回忆起螭吻尸体旁若有似无的桃花香。他曾以为,时值四月,海岸上盛开的桃花经劲风一刮,飘散而来的香气。现在想起,却是不妙。海边阵风强劲,那香味浓郁不散,显然经过提炼。前几日他房中亦然留存了些……
盘点房中物品,惟独放置箱底的避水珠出现了问题,少了一颗。他当即召集所有人,借螭吻之死,逐一审问殿中各色人等近几日行动去向,没有发现可疑之人。打避水珠的主意,如果非携香者故布疑阵,那他或者她,就不太可能是东海中人。
奇怪的是,众所周知,李艮一行值守的夜叉首领,为接待东海访客,会储存些避水珠备用,那人不去李艮房中行窃,恐也是惧怕,那他如何得知自己房中储放了避水珠?而别的物品并无翻动痕迹,他如何能精准无误地于封存经年的箱箧中找到呢?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自己身边人。即使是身边人,即便是照顾他日常起居的奴婢,也不定知道这几颗避水珠的存在……
近两日他寻遍了海中的蛛丝马迹,全无所获。
再说桃花香。究竟是经过提炼后的成品,亦或自然的香气再混杂了其他香味?此香奇妙,纵然为成品,也少见的很!若为后者,植株修炼成精灵殊为不易,有能力杀害龙子的桃仙、桃妖更是屈指可数!
桃性早花,易植而子繁,说的是人间芳菲。海中土壤有别陆地,缺乏光照,就连莳花好手囚牛也无法在自己的庭院栽种桃林。
自己患有桃花癣,兄弟们都知道,莫说自己殿中,就连邻近宫殿亦无人制作桃花香。
所以接下来的搜查方向将定为东海海岸线方圆三十里的知名香料作坊、桃林,逐一排除。至于天界桃林,哎,天界……
有些话该讲,有些话不该讲,两兄弟皆有所隐瞒,恰巧,能说出来的话都无关痛痒,隐瞒下来的事关真相。是以,梳理到最后,他们二人仍然没有推导出有用的线索。
放松心神,忽而察觉背后异常,二人相视,异口同声笑道:“大哥。”
(七十九)
囚牛撤去结界,无奈一笑:“你二人结界之术大有长进,竟能察觉我的所在。”绝口不提为何在此处偷听之事。
狴犴、赑屃则很有默契地看向囚牛身侧的南海龙女,敖霜被看得不好意思,面颊升起两坨红云。
“并非我等结界之术大有长进,”赑屃笑道,“大哥,您的结界之术,时至今日,四海之中仍然少有人能够匹敌。只不过……嫂子身上自带一股奇香,大哥您未能防范。”
囚牛听到这声“嫂子”,面露尴尬与责怪。敖霜未置可否,她拾起腰侧垂挂的香囊,那香囊静躺女子掌中尚且显得小巧。她笑道:“我平素不喜配香,今日觐见伯父伯母,为全礼仪才……”她瞟了眼身侧人,才道:“纵然如此,香囊配的味道并不浓烈,无法于半空久留,且隔着道屏障,你们如何能察觉的?”
狴犴似有所悟,独自沉吟,听闻问话,方浅浅笑道:“我嘛,专侦刑事,熟悉各种气味有助于侦破案件。至于赑屃……”
赑屃低头笑了笑:“幼时替……狻猊兄长跑腿,兄长爱配香,闲来会与我说道,少年猎奇,下了番功夫学习钻研,自然也略知一二。”
眼前少年刚及弱冠,眉目温雅,言语羞赧,展现的“年少不经意”恰到好处。敖霜呆在东海一年光景,兼之生的一颗剔透玲珑心,自诩摸透了东海九子的脾性喜恶,惟独眼前的赑屃总能在一言半语间令她揣摩再三、无法定性。她弯了弯唇,浅浅一笑:“原来如此。”
敖霜凝视掌中香囊,慢道:“香气无法久留,能嗅到一丝半点,说明配香的人行之未远。而它久久未散,那么,这人可能驻足原地。若驻足此地,必然依靠什么屏障,抛却法宝不谈,最常用的即为结界,施展结界灵力耗损不大、灵力波动较小,不容易为大能者察觉。此地无风,却有水流,特殊的香味混杂其中,随水流动,你们便从中判断出味道的来源。”
敖霜说着,不由莞尔:“方才殿中情形复杂,难为你俩留心了这微末的香囊气味……”她看了眼赑屃、狴犴,“东海,果然人杰地灵。”
听敖霜一席话,狴犴豁然开朗。笼罩多日的疑云散去大半,他喜不自胜,拱手行礼道:“素闻嫂嫂生的一颗剔透玲珑心,果然不假!不瞒几位,九弟遇害当日,我在岸上,嗅到一丝桃花香气。九弟突遭大难,我悲痛万分,未能多加留心,近两日回想起来,方觉不同寻常。那异香,至少由十几种香料研制而成,惭愧的是,我能嗅出的,仅有桃花、红莲、沉香……”
将心头疑虑尽皆告知,仅隐瞒下房间香气一事,狴犴看向囚牛、敖霜几人。几人听闻,惊疑有之,沉思有之。
未掌握更多线索前,狴犴宁肯选择瞒下一些事,以免东海中人妄加揣测、引祸上身。此外……越加回味,他发觉自己对这香味越是熟稔。奈何半点回忆不起,曾几何时,嗅到过这奇绝的桃花香气。寻常味道也就罢了,偏偏是桃花香!
赑屃开口道:“二哥曾言及,回来当天傍晚,瞥见一点萦绕仙气的元神没入东海中,未知此事是否有所关联。”
众人沉吟,螭吻被真凶束缚结界之中杀害最有可能;配桃花香,真凶可能是位女子;若睚眦所说不假,螭吻之死便与天界脱不了干系。抑或,睚眦祸水东引……
天已大白,晨光熹微。龙宫朝会钟声兀然敲响。大钟钟声悠远绵长,圆润洪亮,行数十里,经久不息。几瞬后,霞光有序散于海水中,折射出万千光晕。
乍见此等奇观妙景,诸人倶凝气屏息,无一言语。
恰似旷远的寂寥中,赑屃望望天色,轻道:“该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