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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至情至义在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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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倒春寒,王维身披貂裘,慵懒地缩在官署,崔思蕤正在帘后擦拭焦尾琴。贬谪济州的第二个年头,他早已习惯衙门后堂这间陋室的潮湿寒冷,墙皮脱落处爬满蛛网,倒与案头那卷《庄子》相得益彰。

又几日,残雪初融的济水河畔,王维披着半旧的青灰色氅衣,正蹲在芦苇丛中临摹春鸭戏水。狼毫笔尖忽地一颤,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乌云——对岸石滩上,白衣少年正踏着嶙峋怪石翩然而来,腰间长剑随着步伐轻叩玉珏,发出清越鸣响。

"摩诘兄!"那人隔着十丈春水朗声大笑,惊起一群白鹭,"三川五岳寻旧友,当属摩诘最风流。官署衙门我都去寻过了,原来你竟躲在这儿画鸭子!"话音未落,竟纵身跃上水面漂浮的枯木,竹叶般轻点几下便掠过河面。

“太白兄!”王维惊的手中画笔啪嗒落地,溅起几点朱砂,染红了素白袍角“五六载未见,太白兄风采更胜从前呀!”

李白抖落袍襟水珠,解下腰间酒葫芦仰头痛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滑落,在阳光下凝成晶莹的珠子。"那年洛阳牡丹开得泼天泼地,你说要做个画尽天下山水的呆子,你果然做了那呆子,而我倒成了斩尽世间不平事的疯子。"他随手折了根芦苇,剑锋般指向天际流云,"别后,我去拜师,怎奈裴旻那老儿嫌我出身寒微,不肯收我为徒!白回到川蜀,赵蕤师父却说我骨相清奇,是块不可多得的好材料!于是,我就拜他为师,跟着他学习剑法和纵横之术。"

王维继续盯着水中野鸭,没有停下手里的画笔,嘴角却溢出微笑:“某曾有幸拜读过赵蕤先生的《长短经》,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奇书呀!听闻先生在传川中的戴天山隐居,也增想去拜会,不料太白兄竟由此机缘,德育高人,真可惜可贺呀!”

李白潇洒地仰起头,大笑:“可喜可贺,岂可无酒?我瞧渡口有个小摊,我们去向店家讨酒喝。天下皆知赵蕤的数术是一绝,总有一日我要让世人皆咱我李白的文章……”

忽然一阵疾风掠过,芦苇杆尖寒芒暴涨。王维只觉耳畔生凉,转头见三枚透骨钉深深钉入身后柳树,尾羽犹自颤动。李白早已挡在他身前,剑鞘未出,单凭两根竹筷夹住了第四枚暗器。渡口茶棚里传来碗碟碎裂声,几个褐衣汉子撞翻桌椅夺路而逃。

"济州司马家的狗腿子。"李白冷笑一声,随手将暗器掷入河中,"上月他们强占药农的百年山参,被我削了半边发髻。"他忽然沉默,解下剑柄上系着的青梅香囊轻轻摩挲。王维记得这个绣着月牙纹的旧香囊,十六岁那年在洛阳酒肆,总见李白对着它发呆。

暮色渐浓时,二人登上云台峰。李白醉醺醺地舞剑,剑光搅碎满山桃花,惊起夜栖的寒鸦。他说起戴天山上的晨钟暮鼓,赵蕤师父教他辨认星象时总要在石棋盘上摆满青梅。

李白爱喝酒,酒量却一般,每次喝得微醺便咕哝起心事:"月儿小时候最喜欢吃那酸掉牙的梅子,不晓得二十多岁的她是否依旧喜欢吃梅子..."剑锋忽地凝在半空,一片花瓣缓缓裂成两半,"他被恶霸绑走,我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了。这么多年,不知道她是否有梅子吃,可有人相陪?"

"昨日朱雀街来了西域杂耍班子,那吞火术看得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李白灌了半囊蜀中烧刀子,喉结滚动间带出蜀地特有的辛辣酒气,"可惜你不在,若把那火舌比作朝廷的谏书,倒也应景得很!"他笑着拍案,震得茶盏里漾出圈圈涟漪,案头《长短经》残卷簌簌作响。

王维想起五六年前在洛阳河畔初见这位少年,彼时李白正在酒肆为被强壮壮丁的老妪解围。月光下正义凌然、潇洒不羁的侧影,竟与眼前执剑的侠客重叠。此刻李白衣襟上还沾着草屑,发间插着根歪斜的竹簪,想是连夜赶路的痕迹。"

在戴天山时,师父每日寅时便催我起来练剑。"李白突然放低声音,指尖摩挲着剑穗上的碧玉,"赵先生常说'剑如君子,须得藏锋于内',可这世道……"他猛地扯断半截剑穗,碎玉珠子滚落案底,"这不公的世道,偏要逼人以锋芒示人!"

王维轻叹一声,吟道:“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李白不语,只是猛地灌酒,边喝年唤“月儿,你看,月圆了……”

十日后,祖咏策马而来时,正是济州北山枫叶将红未红的时节。他裹着件半旧的青布袍,袖中探出半截羊毫笔,见王维便笑:"摩诘兄,你这贬谪当得自在,倒是比咱们在长安时更见俊雅清贵,这般风流姿态,难怪令公主沉醉痴迷,的确当得起我大唐第一美男。"说话间,突然瞥见李白正在溪畔练剑,剑光过处惊飞白鹭,不由抚掌:"好个潇洒的太白谪仙!这剑势倒,比张旭的狂草还要恣意!"

提起玉真公主,踩到王维的痛处,他冷哼一声,上来给他一拳:“祖老三,休得胡言!若你能管着的这张毫无把门的破嘴,倒也不必跟我一般也被贬!”三人哈哈大笑。

三人共游赤石矶那日,王维背着素琴,祖咏拎着酒坛,李白则非要带上新得的玄铁剑。秋阳穿过枫林,在青石板上织就金红锦缎,祖咏突然驻足:"摩诘兄,且看,这枫叶若题上诗句,倒能做天然诗笺。"说话间已用枯枝在红叶上题了"白露凝霜"四字,王维抚掌称赞,李白却笑着将红叶掷入溪流:"好诗当随流水,何必拘泥于形式!"

游兴正浓时,李白效仿那猿猴一般,倒挂在老松枝头,给王维的山水画题诗,墨汁淋淋漓漓洒了满脸;王维抱着焦尾琴试图接住坠落的酒坛,琴弦上还沾着几瓣辛夷花。三人索性在溪边青石摆开筵席,就着松涛月色痛饮。祖咏说起岭南瘴疠之地竟有会跳舞的萤火虫,李白立刻说要捉来装在纱囊里当灯笼,将来也好送给月儿,夜间挂在帐子里来照明……

月出时分,他们撞见山神庙前的恶霸正在抢亲。那恶霸生得满脸横肉,左颊上刺着青蝎图案,此刻正将美貌女郎往马上拖拽。李白剑未出鞘,只三指扣住恶汉腕间要穴,后者便跪倒在地,膝头撞得青石板咚咚作响。王维抚琴奏起《广陵散》,金戈铁马之音中,祖咏提笔在恶霸脸上画了九道墨痕:"权作警醒,再作恶时照镜自观。"

归途经过齐家村,李白突然勒马。篱笆墙内晾着件茜素红衫子,与他记忆中的小青梅最爱穿的颜色一般无二。王维见他瞳孔微缩,手指死死扣住剑柄,忙让祖咏去村头酒肆打酒。待回来时,李白正对着空荡荡的秋千架出神,满地银杏叶被他踩成齑粉,祖咏摇头叹息:"这痴儿,怕是把满山秋色都当作故人衣袂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纵李白踏遍半个山河,他的白月光赵月儿还是音信皆无,王维和祖咏暗自觉得赵月儿只怕是凶多吉少,生还无望了,却也不忍心对李白直言,怕好友伤心绝望。

冬雪初霁那日,祖咏要返长安。王维在宅中设宴,用陶罐煨了松针茶。李白醉卧竹榻,鼾声震落梁上积雪,祖咏望着墙上三人共绘的《济州山水图》,忽然道:"摩诘兄,可愿共谱一曲《少年行》?"

王维推开木窗,远山如黛,近溪凝碧,忽见溪畔红梅破雪而开。他提笔画雪中红梅,并在旁写下:"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王维的素袍被晚风掀起下摆,露出里面褪色的鸾鸟补子。李白忽然按住他斟酒的手:"这是崔颢的诗?摩诘写他作甚?你我又不是不会写诗……崔颢那个浪荡子除了一首诗可圈可点外,其他无甚可取……"他指尖掠过案上松烟墨渍,在暮色里泛起冷铁光泽。

祖咏笑道:“太白兄忘了,那崔颢除了是个无礼无法的浪荡公子外,也算是摩诘兄的表兄。你当着他的面,这般诋毁他表兄,不太合适吧。”

王维摆摆手,淡然一笑:“他跟崔九算是从兄弟,到我这里,又淡了些。他除了诗不错,人品确实无法恭维,太白兄原也没说错。”

李白冷哼:“谁让人家会投胎?世家门阀害人不浅?我朝何时才是真正做到‘任人唯贤’呢?”

夜雨忽至,雨脚如箭扎进黄河故道,祖咏望着驿馆墙头飘摇的芦苇,忽然解下佩剑:"此物随我夜猎终南山,斩过突厥斥候,今赠摩诘防身。"剑鞘上镶着的绿松石在雨中发亮,像辋川春夜的萤火。

晨鼓响时,祖咏的坐骑已备好。那匹宝马良驹打着响鼻,鬃毛上凝着白露。王维从怀中摸出昨夜誊写的诗笺:"《喜祖三至留宿》"墨迹未干,祖咏却已卷进雨幕里。但闻马蹄声碎,混着祖咏的吟诵破空而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黄河水裹着泥沙从驿馆前奔流而过,王维抚着墙上祖咏新题的《望蓟门》,忽见柳枝簌簌摇动,落下片沾着墨迹的绢帛。正是昨夜未写完的诗稿,边角还留着祖咏剑穗扫过的痕迹。远处长亭外,那抹玄色身影渐渐化作雨雾里的墨点,唯有佩剑上的绿松石,在晨光中闪了最后一记。

“门前洛阳客,下马拂征衣。不枉故人驾,平生多掩扉。行人返深巷,积雪带馀晖。早岁同袍者,高车何处归。”王维吟道“祖三,山高路远,一路珍重!”

秋风卷着诗稿掠过济水,最终停在芦苇荡边。王维弯腰拾起,见墨痕在虫蛀的绢帛上蜿蜒,恰似昨夜祖咏剑锋划过的弧光。他忽然想起长安城外的灞桥烟柳,想起终南山巅的积雪,想起祖咏掷剑时震落的松针。黄河水裹挟着边塞的风沙滚滚东去,而他袖中的诗稿,正渐渐被体温焐得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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