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城头的槐花开了第三遭时,王维的竹笥里已积了十七卷诗稿。晨露未晞的时节,他总爱踩着木屐往城南溪畔去,青布袍角沾着草籽,惊起苇丛里三两只白鹭。
"王司马又作诗呢?"浣衣的妇人隔着竹帘笑他。衙门里那些个刀笔吏总拿这事作伐,说摩诘郎君的诗比衙门案头的公文还厚。王维笑笑,并为作答,折了支垂丝海棠斜簪襟前,忽见官道扬起黄尘,两匹青骢马踏碎满地槐荫。
"新刺史到了!"檐下晒药的老丈颤巍巍站起来。但见马上人不惑年纪,面容英俊、玄袍玉带,眉目如寒山积雪,正是出身河东裴氏裴耀卿,河东裴氏仅次于“五门七望”的世家,裴耀卿年少得知,又是名门之后,乃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随侍捧着檀木匣,里头装着紫泥诏书与半卷《禹贡》,这位九岁能辨星象的神童,弱冠便中了制举的裴氏麒麟儿,此刻扶着鞍鞯眺望济水,眼底浮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郁。
王维在人群里望着这位新刺史,忽见他解下腰间玉珏,掷入道旁赈济棚的陶瓮中。玉珏撞瓮发出清越声响,惊得正在领粥的饥民们抬头,却见那位贵胄郎君已策马往州廨去了。
是夜,暴雨倾盆,州廨值房漏得像筛子。裴耀卿将案宗往干处挪了挪,忽见檐角垂下半截湿淋淋的衣角。"王司马这是唱的哪出《夜奔》?"他头也不抬,砚中墨汁随着雨声轻轻摇晃。
王维收了油纸伞,发间水珠顺着脖颈滑进天青圆领袍:"听闻明府要修济水渠?"案头摊着《水经注》抄本,边角卷得像油炸馃子。裴耀卿蘸墨,在舆图上圈点:"三百年前郑国渠能灌秦川,今日济水何尝不能,滋润我齐州?"
"明府可知每年疏浚要费多少民力?"王维指尖掠过舆图上蜿蜒蓝线,那是条横贯济州,却淤塞多年的古渠,"苏使君在时,五县里正联名上过万民书……"话音未落,惊雷劈开夜幕,案上蜡烛"毕剥"炸开一朵灯花。
裴耀卿忽将狼毫笔往案上一拍:"摩诘可知建寅月蝗卵孵于何地?"他扯过另一幅舆图,指着地图上济州城北的芦苇荡,"再这般拖下去,明年开春蝗虫过境,莫说修渠,连赈济粮仓都要被啃空!"
王维不禁想起日前,整理旧案卷时,苏志楠留下的朱批墨迹未干,那笔锋如蝗虫啃噬过的稻叶般焦枯。"蝗灾乃天意,尔等竟想筑堤引水?"王维抚过卷宗上"痴人说梦"的朱批,墨迹洇开处恰似当年蝗群过境时遮蔽日月的黑云。
王维望着他蹲下身用香囊轻引锦鲤,忽然想起长安城中的传说。九岁举神童的裴耀卿,当年在紫宸殿前应对圣问时,案头香炉里焚的便是龙涎香。弱冠登第那日,他策马游街时冠上缀着的东珠,比御花园的牡丹更灼人眼目。
"当年武后令凿新渠,为何此处仍用贞观年间的旧渠?"裴耀卿的紫竹杖深深杵进土中,杖头青玉佩磕在石块上,发出清越的脆响。随行的主簿擦着汗解释:"新渠经苏公宅邸,苏使君他......他说……说恐扰家宅清净……"
"听说苏公离任时,连府衙门匾上的金漆都叫人刮了去?"裴耀卿解下腰间的鲛绡香囊,任晨露打湿的香囊在青石板上洇出淡淡龙涎香,"苏公这般作派,倒比蝗虫更可怕些,此次被罢黜,倒也算的上是济州老百姓的福气!"
王维望着裴耀卿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他在诗会上评点《豳风·七月》时的模样。那时他捧着雨前龙井,说"七月流火"四字里藏着百姓千年的苦楚。此刻他玄色皂靴碾过龟裂的渠堤,靴底金丝纹路在烈日下明灭不定,恍若游动的火苗。
三日后,二十架水车从河东道昼夜不停运来济州。裴耀卿亲自督工,令匠人在旧渠旁开新道,用竹笼装石沉水以固堤基。只见他亲自立在及膝的泥水里,月白襕袍下摆沾满淤泥,却仍执着竹杖在图纸上勾画,朱砂笔迹甩在衣袖上,状若滴血梅花。
"摩诘且看。"他忽然指着远处田埂,几个老农正跪在湿润的新土前,颤抖着捧起黑褐色的沃土贴在额间。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株株扎根遮凉的大树。
那夜,王维整夜都在州廨值房整理水利图志,烛火爆了灯花。裴耀卿未戴幞头,散着头发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两坛梨花春。他盘腿坐在案几旁,鲛绡衣摆垂落如瀑:"年幼时,我阿耶教我读《水经注》,说郦道元写三峡时,砚台里研的是江水。"
酒坛相碰的脆响惊飞了檐下栖鸟。王维望着裴耀卿仰头饮酒时滚动的喉结,忽然想起长安城中的王孙公子们。他们捧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饮的是掺了琥珀粉的葡萄酒,说那是"玉碗盛来琥珀光"。而眼前这位世家公子,却用粗陶碗装着村酿,笑得比檐角新挂的灯笼更明亮。
白露时节,新渠落成那日,裴耀卿令王维作《济州新渠碑记》。王维站在渠首的青石闸前,看秋水汩汩流入干渴的田垄。稻穗垂成金黄的璎珞,在风中碰撞出细碎的铃音。几个总角小儿赤脚在渠边奔跑,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啄食稻粒的麻雀。
"好个'渠水新分润万畴'!摩诘贤弟之才,果然世所无匹!"裴耀卿的紫竹杖敲在王维刚刻好的石碑上,惊得刻碑的匠人手一抖。他望着碑文上的朱砂未干,忽然解下腰间佩玉:"此玉随我科考至今二十载,今赠摩诘润笔。"
王维望着青玉螭纹佩躺在掌心,纹路间还沾着渠水的清寒。远处传来农人的欢呼,惊得满山枫叶簌簌而落,恍若一场胭脂色的雨。
立夏后第七日,州北芦苇荡腾起黄雾。王维跨着瘦马赶到时,裴耀卿正带着民夫砍芦苇。他玄色官袍下摆浸在泥水里,玉冠不知去向,乌发用布条束着,活像戏文里的落难书生。
"明府这是……"王维惊得险些坠马。裴耀卿头也不回,斧刃砍断半人高的芦杆:"蝗虫卵都在地下三寸,不把芦根翻出来暴晒,等它们成了飞蝗,全州稻田都要遭殃!"他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手腕银镯映着日光晃眼——那是河东裴氏嫡系才有的信物。
烈日炙烤下,腐臭的芦根堆里爬满指甲盖大的蝗蝻。民夫们用竹筛捕捉,却被裴耀卿喝止:"都堆到田埂上作肥!"他夺过铁铲亲自示范,将蝗蝻与草木灰拌匀,"这些孽障也是肉,烂在地里总能肥田。"
王维望着这位世家贵公子出身的刺史大人,染着泥垢却依然正气凛然的侧脸,忽然想起长安城那些个捧着麈尾的清谈客。他默默卷起衣袖,却见裴耀卿将铁铲往泥里一插:"摩诘可知蝗灾过后最易起疫?"月光下,他们踩着发烫的田埂往回走,官道旁新挖的排水沟泛着粼粼波光。
蝉鸣最盛的七月,裴耀卿带一众官员巡视城南老渠。暑气蒸腾的官道上,车辙印里嵌着干裂的泥块,老农跪在道旁捧着裂口的陶罐,浑浊的泥水从指缝间漏下,在黄土路上洇出暗黄的泪痕。
白露时节,州南爆发时疫。裴耀卿带着医官在城隍庙设了病坊,亲自给病人喂药。王维抱着新采的板蓝根进来时,正见他跪在草席上给老妪诊脉,腰间玉佩换成粗布香囊,里头塞着艾草。
"明府该歇息了。"王维放下药筐,却见裴耀卿眼底泛着血丝,鬓角新生的白发在晨光里刺目。这位三日前刚过完四十三岁生日的刺史,此刻正用匕箸给昏迷的孩童喂米汤,动作温柔得像在照料稚子。
"摩诘看这些症候。"裴耀卿沾了病人呕吐物在布上,"舌苔黄腻,脉滑数,当是湿热疫毒。"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连日劳累,旧疾竟复发了。
霜降那日,新修的济水渠终于通水。两岸稻穗垂成金浪,渠中锦鲤逐浪西去。裴耀卿站在陂塘边,玄袍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王维抱着诗卷过来时,正见他往水里撒了把谷粒,引得群鱼跃出水面。
"摩诘看这水脉。"裴耀卿指着蜿蜒如带的渠水,"西通汶水,东达清河,旱时可灌万亩良田。"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王维这才发现他清减得厉害,玉带上都多了两个新凿的孔。
"明府该回去好好调养身体。"王维望着水中倒影,裴耀卿鬓角的花白发已遮不住。这位刺史却摇头:"户部催得紧,秋税还要再减三成,我得连夜上书,莫让户部那些尸位素餐的家伙抢了先。"他解下腰间鱼符递给王维,"明日你去各县巡查,莫让里正克扣赈济粮,老百姓不容易呀。"
暮色染红西天时,王维在渠边捡到裴耀卿的玉簪。那簪头雕着裴氏家徽的凤凰,却沾了泥,像是被主人随手遗落的。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裴耀卿将玉珏投入赈济瓮的决绝。
窗外槐花簌簌落在砚中,像极了那年城头的春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