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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莫如纵情山水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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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十年初,晨雾未散时,王维一行,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站在济州城门外。官道两旁的野桃,虽是无主,却是开得正艳,粉白花瓣凝着夜露,像是未及舒展的愁容。

古老的城楼檐角,悬着的青铜惊鸟铃,被风叩得叮当作响,惊起檐下栖着的灰鹊,扑棱棱掠过护城河,翅尖沾了水,在青石城墙上洇出几道湿痕。

暮春的济州城,笼着薄雾,置身期间,如梦似幻。王维的布履踏过青石长街时,城东的迎春花金灿灿地开得喜庆。刺史府前的石狮子歪着脑袋,铜环在晨光里泛着金灿灿的亮色,他抬手叩门时,袖口沾着的迎春花瓣便轻轻跌落在高高的石阶前。

"王司马,请随小的来。"引路小吏的蓝布袍浆洗得发了白,领口处磨出毛边。王维望着他佝偻的脊背,忽想起六十天前长安城门外,灞桥柳色青得能滴出翠来,故友执酒相送时,那柳枝还堪折。

刺史府正堂飘着沉水香,烟丝蛇行般钻入雕花窗棂。济州刺史苏志楠斜倚在黄杨木雕花的宽大太师椅上,手中茶盏盖沿磕着盏身,发出细碎的咔哒声。他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倒也算的上白净,四方大脸上,眉骨却突兀地高起,压得眼尾下垂,总感觉像是耷着眼皮瞧人。

"下官王维,拜见使君。"他垂首递上朱漆木匣,匣中官牒还带着长安的檀香。堂上人搁下茶盏的声响清脆得刺耳,苏志楠抚着三缕鼠须,目光掠过他洗得发白的青衫:"摩诘先生诗名动天下,却怎的,连件像样官服都无?"侍立在侧的文书憋着笑,檐角的铁马叮当乱响。

没听到王维的回复,苏志楠淡淡地开口:"久闻王司马大才,圣上竟舍得放你来济州?"他忽地嗤笑一声,茶盏重重搁在紫檀案上,"只是这穷乡僻壤,怕是容不下翰林院的金凤凰。"

王维垂目盯着案角铜炉,炉身錾刻的缠枝莲纹被炭火熏得发黑。案头堆着几卷文书,最上边那卷用朱笔批着"驳"字,墨迹洇开成一片血污。他忽觉喉头发紧,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平安符,此刻正压在官服内层,硌着胸口生疼。

暮色染红西天时,王维在州廨后巷寻到崔思蕤。她蹲在墙根侍弄海棠花花,素色袍摆沾着泥渍,她将铜剪搁在石案上,白瓷瓶里的赤色海棠颤巍巍绽着。王维痴痴凝望着,竟由片刻恍惚。

王维接过花瓶,混着雨水的花香往鼻子里钻。"今日在刺史府……"

崔思蕤看他神情猜到大概,笑道:"那老匹夫又拿乔是不是?九哥前天来信说,苏志楠三年前在长安协管春闱,因舞弊被黜落,这才外放到济州。此人嫉贤妒能,却又爱财如命,我们可从他这点入手……"

王维望着心爱之人鬓角渗出的细汗,忽觉这济州城的春日,竟比长安还凉薄几分。晚春的海棠树上,蜷了个去年残冬的小虫,像极了苏志楠案头那卷被驳的公文。

三日后,崔思蕤神秘兮兮塞给王维个油纸包。"兄长回信了。"她扇子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还有两罐顾渚茶,你且拿去孝敬那老……咳,孝敬明府。"

王维展开信笺,崔涤的字清隽如松:"苏志楠乃市井小人,然喜珍宝。阿九处有两方端砚,乃圣人所赐,望摩诘不嫌粗鄙,权作投石,知兄高洁如钟南山巅之白云,然官场纷繁,切记好汉不吃眼前亏,就当为王崔两家考虑。"油纸包角落露出半截墨绿砚台,雕着云纹,触手温润。

次日晨雾未散,王维捧着锦盒立在刺史府门前。苏志楠的皂靴,踏过青砖上的露水,靴底花纹沾着泥。"王司马这是……"他瞥见盒中端砚,眼角细纹忽地舒展,像枯枝逢了春。

"下官内弟偶得两方歙砚,特来献于明府。"王维望着他骤然和缓的面色,想起昨日崔思蕤说的话:"这砚台浸过朱砂,他若识货,必知是御赐之物。"

果然,苏志楠指尖抚过砚底"翰林清玩"小篆时,连鬓角的白霜,都似乎淡化了三分。"王司马有心了。"他竟亲斟了杯茶推过来,茶汤碧如春水,"昨日收到崔大人的信件,提到了王司马和崔小姐。王司马为何不早告知与崔大人的亲近关系呢?以致于你我兄弟产生了些许误会。济州多山匪,司马押粮过山,可需本官拨些兵勇?又或者,王司马觉得公务劳累,本宫可以派人些手,好生伺候王司马与崔小姐。"

王维望着茶盏中沉浮的芽叶,忽然想起长安曲江畔的杏花,那些花瓣也是这般打着旋儿沉入水底。

清明后第一场雨,王维带了阿得,策马往城西三十里的云岫谷。山道泥泞,马蹄铁溅起的黄泥,糊了半截裤脚。转过山坳,忽见一老丈在溪畔垂钓,竹笠蓑衣,神情超然于世外,恍若画中仙人。

"可是崔录事?"王维翻身下马,草鞋陷进淤泥。老丈回头,面容清癯,须发皆白,唯有眼睛亮得惊人。"足下认得老夫?"他手中竹竿一抖,银鳞破水而出。

"曾于同僚处听闻……"王维话未说完,崔录事已大笑,将鱼篓往岸边一搁,拽着他就往林间去。"早知王司马要来,老夫备了三十年的松醪酒!"他步履矫健,全然不似古稀之人,"这云岫谷的晨露,煮茶最是清冽。"

林间苔痕青碧,腐叶堆积处冒出几簇竹荪。崔录事忽然驻足,指尖抚过老松皴裂的树皮:"贞观年间,老夫随太宗征高句丽,这松籽还是那时带的。"他掌纹沟壑纵横,嵌着洗不净的墨色,"如今倒好,每日与山灵为伴,比朝堂上那些魑魅魍魉痛快多了。"

王维觉得此话甚合心意,不由得抚掌大赞。他们倚着松树喝酒,酒液入喉如刀,灼得五脏六腑都暖起来。崔录事解下腰间铜哨,吹出断续的鸟鸣声,不一时,林间簌簌作响,两位青衫客踩着落叶走来。

"郑铎、霍韬,来的正好,快些见过王司马。"年长者执卷《南华经》,幼者背着焦尾琴,"闻君善诗,可否赐教?"

那日他们五人醉卧松荫,郑铎抚琴,霍韬击节,崔录事舞剑。剑光如银龙游走,琴声似寒泉泠泠,惊起满山宿鸟。王维望着云隙间漏下的月光,忽觉胸中块垒尽消,随口吟出《崔录事》:

"白首垂钓翁,曾事鞍马雄。

解甲归云岫,松风伴酒红。"

霍韬抚掌大笑:"王司马诗中有画,画中有禅!"他自囊中取出素绢,泼墨绘出山间对饮图。郑铎提笔在留白处题诗:"朝市何嚣嚣,不如山中蒿。"

王维望着绢上墨迹淋漓,忽觉手中酒杯也变得洒脱。这济州山水,竟比长安的朱门玉阶更教人留恋。

转眼到了初夏,王维与崔录事再访云岫谷。溪畔野蔷薇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在青石上,被日光晒得透明。郑铎、霍韬已在山腰筑了茅庐,檐下挂着成串的紫皮独头蒜,窗台上晾着未裁的构树皮。

"这是新酿的樱桃酒。"霍韬递来陶罐,"用晨露酿的,可合王司马口味?"酒液清冽,带着樱桃特有的酸甜,像极了那年长安别宴上的离觞。

崔录事忽然解下佩剑,剑穗上的明珠已磨得发乌。"此物随我征战半生,如今该有个好去处。"他剑指溪畔青石,"王司马他日为我刻首墓志铭如何?"

王维望着剑身上映出的白发,忽然想起灞桥柳色,想起苏志楠案头的朱批,想起长安城那舞动的黄狮子头。山风掠过松林,发出涛声般的轰鸣。

"何须墓志铭?"王维接过剑,随手插在溪边,"君看白云苍狗,青山不老,这便是最好的碑文。"

暮色四合时,他们五人醉卧松针堆。崔录事的鼾声混着溪涧叮咚,郑铎的《道德经》翻在"上善若水"一章,霍韬的焦尾琴枕着卵石。王维望着天际最后一缕霞光沉入山峦,忽然想起那日初到济州时,城墙上洇湿的水痕。

王维很是开怀,泼墨挥毫,作诗《郑霍二山人》

翩翩繁华子,多出金张门。 幸有先人业,早蒙明主恩。

童年且未学,肉食骛华轩。 岂乏中林士,无人荐至尊。

郑公老泉石,霍子安丘樊。 卖药不二价,著书盈万言。

息阴无恶木,饮水必清源。吾贱不及议,斯人竟谁论!

与其与那些靠世袭的地位而享受高官厚禄的权贵子孙为伍,但不如与既有才学而又品节高逸隐士结交,揭露了世事的不平,又表达了自己的高洁心性。

秋深时,王维在云岫谷后山发现一片枫林。霜叶红于二月花,漫山遍野燃着火焰。他采了枫叶制成笺纸,给崔九和王缙写信:"济州秋色,不逊长安。山涧寒潭如镜,亦可照见吾心。"

冬至那日,济州下了场大雪。王维不顾崔思蕤的劝阻,踏着没膝的积雪去寻崔录事,见老丈正在扫开茅檐下的雪,准备烹茶。"王司马且坐。"崔录事将铜吊子挂在火盆上,"这是去年收的梅花雪,埋在地下三尺,今日正好煮茶。"

雪水在吊子里沸腾,腾起的水汽氤氲了老丈的银须。王维望着檐角垂下的冰凌,忽觉得,这济州城的冬日,竟比长安的暖阁更教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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