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丝,温柔地穿过竹帘,在济州的青砖地上,织出了斑驳的暗纹。距黄狮子舞案已过去半年,但黄狮子仍是王维心底最深的梦魇。
王维望着案头半盏冷茶,指尖在焦尾琴的断弦上轻轻抚过。琴身那抹焦痕仿佛烧进心里——这琴是岐王所赠,如今却成了最锋利的嘲弄。
檐角铜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王维忽然想起百日前,那个金碧辉煌的黄昏。宫宇东侧的水榭中,八宝琉璃灯将池水,染作了赤金色,岐王紫袍玉带斜倚凭几,手中犀角杯盛着波斯进贡的葡萄美酒。廊下新移栽的南诏山茶开得正好,殷红花瓣落在乐工们雪白的袜履之间,被蹂躏成点点血渍。
岐王来了兴致,便要观看黄狮子舞,王维想要反对,却被自己的顶头上司太乐令刘贶,以及刘贶的上司太长卿阻止。王维自己位卑言轻,也只能是服从罢了。
鼓点乍起的刹那,王维看见刘贶藏在袖中的手在发抖。十八名舞伎踏着西域传来的胡旋步,金铃缠腕,彩绦绕臂,绣着龙睛的狮头在暮色中吞吐霞光。忽然有只白雀撞开金笼,扑棱棱落在岐王肩头。亲王笑着用护甲逗弄鸟喙,那雀儿却猛地啄向他的眼睛,在众人惊呼中化作一道白光没入暮云。
岐王抚掌大笑,酒渍在紫袍前襟洇开暗红,像极了后来刘知几(太乐令刘贶的父亲,因替儿子求情别贬。)被拖出大殿时,额头磕在丹墀上溅出的血花。王维此刻回想起来才蓦然惊觉,当时水榭四角站着八名面生的侍卫,他们腰间不是寻常的横刀,而是千牛卫专用的金柄障刀。
王维被贬临行前一天夜间,大雨忽至,不一会儿,雨势渐急,竹舍外老槐的枯枝在风中呜咽。王维将冷透的茶汤泼在炭盆里,青烟腾起时,忽闻门外马蹄踏碎水洼。蓑衣人摘下斗笠,露出崔九那张总带着三分笑意的俊脸。他靴筒上沾着新鲜的血迹,却从怀中掏出个织锦香囊抛来:"皇宫御花园的梅花今年开得格外早,给你捎了些。"
"摩诘可知,那日刘贶被杖责时,金銮殿的蟠龙柱上还悬着新贡的暹罗香?"崔九抖落蓑衣上的水珠,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圣人在香雾里说'刘知几修史妄言,其子僭越礼制,实乃胆大妄为至极',陛下贬了这对儿父子,转过头儿,又把岐王打发去华州看管潼关粮仓。"他忽然压低声音,"三日前华州刺史府库房失窃,丢的是天宝二年陇右道的军粮账册。"
王维盯着纸包中露出的半截糖栗子,忽觉喉间腥甜。他想起那日金銮殿,看见白发散乱的刘知几跪在御前,昔日执掌崇文馆的左手只剩四根手指——那是为儿子刘贶求情时被殿前侍卫生生踩断的。老学士腕上还戴着御赐的伽楠念珠,一百零八颗珠子被扯断大半,混着血水泥浆滚进阴沟。
"圣人要的从来不是真相,他真正在乎的也并非狮子舞。"崔九指尖沾着茶水,在案上画出长安坊市图,"刘学士在编纂史书时,曾直言太平公主旧事,宁王和岐王也曾经被议过储。你浏览诗书,皇家又哪里有兄弟姑侄呢?都不过是些竞争对手罢了。”
王维猛然想起去岁中秋,时任御史中丞在曲江宴上展示新得的周代礼器。那青铜簋三足蟠螭纹,内壁却刻着"女主昌"的籀文。三个月后,杨家三兄弟便因"私藏谶纬"的罪名丢了官职。
惊雷劈开云层,王维猛然起身,碰翻了案头未干的砚台。墨汁顺着《辋川图》的留白处蜿蜒,将画中竹林染成漆黑的漩涡。他想起今晨在渡口听见的流言:华州刺史府昨夜走了水,现任华州刺史的岐王,最宠爱的侍妾没能逃出来。那美人擅跳拓枝舞,左足踝系着串翡翠铃铛,上月才给亲王诞下麟儿。
雨声中,崔九的叹息轻得像片落叶:"谢灵运在广州街头问斩那日,监斩官特意让人在血污里撒了把桂花。"他忽然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箭疤,"去年我随牛仙客大人巡查河西,在玉门关外遇袭。那支淬毒的弩箭,是从羽林军的制式箭囊里取出来的。若不是咱们自幼习武,恐怕便……"
“可曾查到幕后之人……”,王维扶助崔涤的肩膀,关切地问。
崔九自嘲的笑笑:“外人看来,吾乃圣人驾前当红的佞臣,想让我死的大有人在。当然,陛下对我不错,可内里,他对世家也多有忌惮,可偏偏崔家的地位在世家中很是卓然……”
王维满头冷汗,踉跄几步,扶住斑竹屏风,掌心被竹篾刺出血珠。他突然想起去年的重阳宴,岐王与宁王斗诗获胜,圣人赏的却是一柄镶着东珠的错金匕首——此刻怕是那匕首正插在华州府的书案上。
窗外老鸦掠过残荷,刺耳的叫声撕开雨幕。崔九从袖中取出个象牙小筒:"这是刘贶托我转交的。"筒中绢帛上字迹歪斜,显是右手所书:"见说往年在翰林,银灯夜照翠蛾深。如今沦落君知否,独对寒灯泪满襟。"帛角边染着褐色的药渍,王维凑近细闻,竟是治疗杖疮的紫云膏味道。
赶往济州的途中,王维终日默然。一日行止关帝庙,道路颠簸,王维扶住车辕,瞥见道旁枯枝上悬着片残破的蛛网,他突然间羡慕起三国来了,关二爷忠义,刘皇叔仁厚,兄友弟恭,君臣和睦。
最当回想起黄狮子舞案,他都会接连几天噩梦不断。在梦魇里他仿佛亲眼所见,晁错被腰斩时,血溅朝服的模样;不忍赌,谢灵运临终前,在广州城头望着北归的雁群。那些史书上的名字,此刻竟都成了沾血的绳索,将他往深渊里拽,他踉跄着步伐,去关帝塑像前拜了几拜。
到达济州那日恰逢小雪。司仓参军的印信搁在案头,铜锈味混着潮湿的霉气。夜半惊起,他披衣走到院中,看月光如水照见墙角几丛野菊开得寂寞。忽闻远处传来断续的笛声,吹的竟是《折杨柳》。王维怔怔听着,想起十五岁那年辞别故乡,也是在这样的笛声里奔赴洛阳和长安。
长安,士人心中的殿堂,年少时的渴望和梦想,入仕后的恍然与绝望。
"公子,夜深了,怎么还不休息?"阿得举着灯笼寻来,炭盆在雪夜里泛着微弱红光。王维提笔在素笺上写下"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却觉墨色太浓,索性蘸了雪水化开。窗外北风卷着雪粒扑在窗棂上,像极了那日太乐署的编钟声。
开元十三年的春来得格外晚。王维站在济水畔,看冰层下暗流涌动。有渔夫撑船而过,竹篙点破水面,惊起几只灰鹳。"大人小心,您看这水。"老船夫指着漩涡道,"表面平静,底下却急着呢。"他忽然明白,这官场正如脚下济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礁密布。
回程时,他特意绕道山间。山间雾气氤氲,竹影婆娑,恍若仙境。王维解下布兜里年少时写得关于理想抱负抱负的诗稿,亲手埋在老松下,看泥土渐渐覆盖铜绿。晨露沾湿衣摆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编钟声,清越如初雪消融。只是这次,他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