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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咸阳游侠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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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初霁,长安城的西市,酒旗犹带湿痕。王维望着案头新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笔尖在"遍插茱萸少一人"处顿住,墨迹洇开如浮云。忽闻院门吱呀,少年清亮嗓音穿透竹帘:"兄长!"

王缙一身玄色衣袍,背着青布书囊立在阶前,襟袖沾满风尘,眉眼却比去年前更肖似父亲,兄弟二人,王维肖母,王缙肖父,倒也不偏不倚。王维手中紫毫跌在宣纸上,墨梅般绽开。"二弟来信说要来,怎地不写明时间?我也好叫阿舍和阿得去城门口迎接?"他快步上前接过弟弟行囊,竹篾磨得掌心发烫。

"蒲州到长安不过几百里,哪里还需得人去接?如何弟已十八岁,阿兄莫要再将我,看做是小孩子。"王缙解下腰间酒葫芦晃了晃,"路上新丰酒肆遇着个怪人,听说我要寻兄长,硬塞了这壶桑落酒,大约年长我们十来岁,却也不知晓那人是谁,名字也未曾留下。"

王维从弟弟手里接过酒,喝了一口,边赞好酒,边说“那位兄长是浩然兄,与为兄同游一段时日,结下了深厚的情义。以后再遇见,兄长自当为阿弟引荐。”

兄弟正待叙话,忽听院外传来车轮轧过青石的声响。王维推窗望去,见两驾朱轮华毂,停在了巷口,车帘上绣着张氏的字样。几个锦衣奴仆抬着檀木箱,匆匆往前边不远处的院落而去,箱角悬着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

"那是今科状元热门人选张九皋的宅邸,他是西汉留候张良之后,当朝大儒张九龄的幼第。"王维合上窗棂,将弟弟引至内室,"弟有所不知,春闱将近,各州贡生都聚在崇仁坊。前日见着个荆南来的举子,据说是背了三十斤竹简住进客栈,他发誓要将《五经正义》抄满七遍。"

兄弟俩哈哈大笑。

墙外马蹄踏碎落叶。一骑玄衣少年勒马门前,腰间的蹀躞不停闪烁,少年被阿舍引进前厅,却是三载未见的綦毋潜。

"摩诘兄,我四处打问太原王氏在长安的宅院,果然寻到你了!”

三年未见的好友在经重逢,王维很是惊喜

“摩诘好不厚道!中了京兆解元竟不告知?"他上前几步将王维抱住,"这位小郎君倒眼生得紧。"王维忙为他俩人引荐,綦毋潜也在王宅住下,三人诗酒当歌,聊得投机。

曲江畔的芦苇荡里,藏着前朝废寺,断碑上爬满忍冬藤。綦毋潜用剑鞘拨开枯枝,露出半截《秦王破阵乐》的浮雕。"你们看这石雕中的胡旋舞伎,"他指尖划过石上流云纹,"与阎立本《步辇图》里的那个吐蕃使者,像也不像?"

王维却蹲身拂去残碑积雪,露出几行斑驳小楷:"贞观二十二年,玄奘法师在此译《瑜伽师地论》。"他从袖中取出随身墨盒,用蝉翼纸拓下经文残字。

三人转到酒肆时,歌女正在模仿太常寺的乐工新制的十三弦箜篌。掌柜见王维入门,如同见了绝世珍宝,顿时眉开眼笑,忙捧出珍藏的雪花陈酿:“解头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能否得空请王解头为鄙店题诗一首……” 綦毋潜大大咧咧,一把拽过酒坛,扔下一句:“你这店主忒是性急了些,写诗作画这等雅事,自然是酒过三巡,渐入佳境后,方可为之。否则,又哪里找寻灵感呢?”王缙笑着附和:“正是正是!”

酒过三巡,忽有波斯胡商拍案高歌。王维借着酒兴在素屏上挥毫,墨迹顺着丝帛纹路晕染成塞外孤烟。綦毋潜解下鹖冠击节相和,冠上翠羽扫过琉璃灯,在墙壁投下流云般的影子。

"且看这首!"醉眼朦胧的国子监生举起诗笺,"'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这'骠骑'二字用得妙,分明暗指霍去病北击匈奴!"邻座老者却摇头:"少年郎只识金戈铁马,却不见'纵死犹闻侠骨香'里藏着嵇康《广陵散》的悲音。"

王缙一边击掌叫好,兄长又端起了酒杯,便劝他少用一些,免得喝醉了。王维哈哈大笑,提笔写下:“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杨边!”

服侍在旁的掌柜的见状,顿时笑得没了眼,立刻抢过诗稿,连客人也懒得招呼,忙着装裱去了。

更深露重,王缙在灯下整理兄长诗稿。忽见砚底压着张洒金笺,竟是白日那首《少年行》被谱了工尺谱,末尾朱批"岐王府夜宴急就"。西厢传来隐约的埙声,王维正对月调试新制的竹笛,笛孔间流转的竟是《郁轮袍》的变调。

"兄长当真,不去拜会主考官裴尚书?"王缙忍不住发问。却见王维从箱底取出个锦囊,倒出满把杏核,每颗都刻着蝇头小字。"这些是送来的'通榜帖',有以田宅换及第的,有以金银许进榜的,有许诺荐我入弘文馆的。"他将杏核投入火盆,青烟里浮起苦杏仁的香气。

晨光熹微时,兄弟俩在院中晾晒拓片。王维教弟弟用青矾、藤黄调配古画修复的颜料:"你看这《雪溪图》的留白,要想象雪落的速度。当年吴道子在景云寺画地狱变相,三日不点睛,据说,实是为等一场春雨。你我饱读诗书,应当有如胸怀和气韵才是。"

王缙忽然指着檐角冰凌:"这里岂不是像极了画中的屋檐么?"话音未落,冰柱坠地碎成万千光点。王维大笑:"这便是泼墨法在现实中的体现了!"蘸着雪水在石桌上勾出几笔,竟将满地碎冰画作奔涌的黄河。

綦毋潜拎酒过来:“摩诘兄,考前需要去走动干谒么?”

王维愣了片刻笑道:“干谒酒罢了,人情往来却是可以的。”

綦毋潜忙点头表示赞同略微有些窘迫地开口:“摩诘兄,去走动之时,可否能捎带上小弟呢?”

李隆基的哥哥宁王李宪生活奢靡,家里有宠妓数十人,不管是才艺,还是样貌皆属上乘,第一次来到宁王府和王缙和綦毋潜,险些被宁王府的富贵奢靡闪瞎了眼。宁王不但喜欢宝物和美女,有时,也喜欢附庸风雅,邀请一些文人墨客,诗酒唱和。

众人落座后,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伴随着婉转悠扬的古琴声,翩然而出的是八位身着粉纱的妙龄女郎,女郎们抱着各色琉璃盏,里面放满牡丹和芍药的花瓣,她们分成两队,侍立两侧,紧接着一个不惑年级,锦袍玉带的大腹便便的男子从后堂信步而出,女郎们翩然起舞,纷纷向男子头上身上撒着花瓣。花瓣撒完,男子哈哈大笑,拽了一粉衣女郎在中间位置落座,中间高位上只有一把镂金雕花座椅,宁王便将那女子抱在他腿上。

一众宾客忙拜见宁王。他笑着命大家平身之后,一众目光都落在那女娘身上,单见她双十芳华,生的却是窈窕婀娜面如娇花,只是不言不笑面带哀容,却也有股西子褒姒的病弱冷漠的调调。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恰逢霜降,又逢我爱妾霜儿的生辰,有哪位才子,原为我爱妾赋诗一首,以表祝贺呢?”

立刻有人躬身站起,作诗迎合,溜须拍马。不料,那位美人依旧不言不语。

宁王不悦,拉着怀中美人的柔夷,温声道:“霜儿,你入府将近一载,本王你宠爱有加,金屋藏之,美食供之,难道你还不满足?莫不是,还在想着你那买炊饼的夫君?”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这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宁王李宪荒淫无道,他的王府不远处,有一个卖炊饼的人,其妻子肤白貌美,模样俊俏,李宪偶然路过,一见之下,惊为天人,于是就送了丰厚的礼物给那个卖饼的人,抢走了他的妻子,并对其妻宠爱有加。

恰逢今日,李宪问卖饼者的妻子:“你还记得那个卖饼的人吗?”卖饼人的妻子继续默不作声。在坐的众人也鸦雀无声。突然玩味甚重,于是,李宪就让人把卖饼的那个人叫到跟前,与其妻子见面。两人相见之后,其妻双目注视着卖饼者,情难自禁泪流不止。当时现场的十余个文人看到这情形无不感到哀伤。

此情此景,李宪赶忙让现场人作诗。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愿触宁王的霉头。王维站了出来,蘸墨提笔:

莫以今时宠,难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于是,王维就写下了这首充满悲剧意义的《息夫人》。

看完此诗,宁王双眉紧锁,陷入沉默。大厅更是落针可闻。

王缙更是吓得一头冷汗,其他人都在想尽办法,讨好宁王,可兄长竟然写诗,替低贱的卖饼夫妇说话,来讥讽宁王殿下?这样一来,只怕不但仕途无望,反而得罪了宁王,以后兄长及整个王家,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宁王缓缓开口:“据《列女传》记载:夫人者,息君之夫人也。楚伐息,破之。虏其君,使守门。将妻其夫人,而纳之于宫。楚王出游,夫人遂出见息君,谓之曰:‘人生要一死而已,何至自苦!妾无须臾而忘君也,终不以身更贰醮。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乃作诗曰:‘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息君止之,夫人不听,遂自杀,息君亦自杀,同日俱死。”

在座的都是文人雅士,这个典故大家都耳熟能详。不由得轻声叹息。

宁王赞许地望向王维,点点头:“摩诘大才,此诗……呃,甚秒,甚秒!”

宁王又转过身,看着买炊饼的夫妇二人,叹道:“息夫人,如此节妇,当受世人敬之!既然你们二人情义深重,本王今日高兴,你二人便一起归家去吧。”

那夫妇二人闻言大喜,顿时涕不成声,忙给宁王磕头行完礼,又来到王维面前,磕头拜谢,快步离去。

作为一个弱女子,息夫人默默无言,或许就是她对楚文王最大的反抗了。而楚文王给予她的千百倍恩宠,在她眼里倒更像是千百倍的侮辱。

王维在这首诗里,巧用典故,却不着痕迹。开头的一个“莫”字可以说,就是息夫人的一声强有力的呐喊与抗拒。她抗拒的是贵族强权对人的压制,抗拒的是他人对自己忠贞不渝爱情的践踏,抗拒的是强权对自己人格的侮辱,抗拒的是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与折磨!

而当着宁王李宪及在场众人的面,王维写下了《息夫人》这首诗,借息夫人的典故,暗讽宁王强取豪夺,自私残忍,代表卖炊饼者及其妻子表达了对宁王李宪的反抗,这份勇气是十分难得的。从此,王维在长安士子圈,声名远扬,受人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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