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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一日看尽长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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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的春闱,总在柳絮纷飞时开场。卯时的晨鼓尚未敲响,贡院前已排起蜿蜒长队,青衫布衣的举子们抱着考篮,指尖冻得发白。王维立在队伍中央,玉色发带被东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洁白如玉的额头。他轻抬凤眸凝望着朱红院墙上斑驳的苔痕,忽然想起几日前在岐王府的场景——

"此番春闱,玉真已与圣人透过气。"岐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青玉盏,眼角笑纹里藏着深意,"在我看来这也是多此一举,不过的多层保障罢了,毕竟摩诘的诗才,倒像那终南山的雪,自是要艳压考场,终是捂也捂不住的。"屏风后转出素衣宫装的玉真公主,鬓间步摇叮咚作响:"崔九那厮倒会讨巧,早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和《鸟鸣涧》递到我案头了。"

岐王笑道:“崔家老九是个人精,也难怪皇兄那般喜欢他。”

思及此处,王维唇角浮起极淡的笑意。考官的呵斥声中惊散了回忆,他随人流踏入考场,但见檐角铜铃在风中轻颤,将春光割裂成细碎金箔。案几上文房四宝已备齐,狼毫笔杆还凝着未干的墨香。

"当——"开考钟鸣震得梁间积尘簌簌而落。前排突然传来重物坠地之声,原是个须发斑白的苍老举子,直挺挺栽倒,额角撞在青砖上洇出暗红血花。考官挥挥手,两名衙役像拖麻袋似的将人架出去,留下一路歪扭的血脚印。

王维心里感慨,轻叹一声,垂眸研墨,冰裂纹瓷砚似是漾开了一汪墨色春水。忽闻左侧窸窣响动,邻座举子正抖如筛糠,砚台脱手砸在雪浪笺上,墨汁如黑蛇蜿蜒爬满试卷。那举子不过而立之年,此刻却像被抽了筋骨,瘫在案前喃喃:"三年……复三年……年年落榜,终是不得见天颜……"

考场内一片哀叹,甚至还有共鸣者,默然垂泪呜咽。

日头攀上中天时,王维的《赋得清如玉壶冰》已写就。但见宣纸上墨迹淋漓,字字如松间鹤影:"玉壶何所好,偏许素冰居。未共销丹日,还同照绮疏。抱明中不隐,含净外疑虚……"写至"气似庭霜积,光言砌月馀"时,窗外忽有流莺掠过,在"月"字最后一竖上投下跃动的影。

巡考官踱至近前,待看清诗句,却怔在原地。他早年也是进士出身,自然识得这字里行间吞吐的云霞气。正待细看,忽闻东边考场传来喧哗——原是位考生晕厥时碰翻了烛台,火苗窜上考篮,烧着了半幅未完成的策论。

王维搁笔抬眼,见考官们提着水桶奔走救火,烟尘在光束里盘旋如灰龙。他忽然想起十五岁游历东都那年,在酒肆遇见落魄琴师弹奏残缺的《郁轮袍》,曲中悲怆竟与今日考场众生相暗合。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带钩,那上面镂刻的竹纹还沾着洛水河畔的晨露。

暮色染红窗棂时,最后一批考生踉跄而出。王维收拢文房,青衫广袖扫过案几,惊起砚中残墨,在雪浪笺上晕开极淡的墨梅。他转身时,余光瞥见邻座举子仍在奋笔疾书,只是那纸上墨团斑驳,倒像寒鸦扑簌簌落了满纸。

暮春的雨说来就来,细密雨丝中,王维看见那个晕厥的老者佝偻着背走出贡院,竹篮里散落着泛黄的旧书。他忽然想起自己答卷时,砚中墨水始终澄明如镜,倒映着窗外一树将开未开的海棠。

岐王府的赏花宴上,玉真公主执起那卷《赋得清如玉壶冰》,金镶玉护甲在"皎洁终无倦,煎熬亦自修"处久久流连。岐王抚掌而笑:"本王早说这玉壶冰心,合该悬在朝堂之上。"崔九从屏风后转出,捧着温好的梨花春:"下官可要讨杯状元酒喝了。"众人打趣着王维,可他依旧浅笑淡然。

春闱放榜那日,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贡院朱漆大门前已挤满青衫学子。王家人沉浸在王维中状元的喜悦之中;綦毋潜攥着祖咏的手腕挤到榜前,却见黄麻纸上的墨字被雨水晕开,像一张嘲讽的笑脸。远处传来金吾卫开道的铜锣声,李氏车架碾过满地沾泥的槐花,车帘掀起时露出李岘志得意满的脸——这位陇西李氏的嫡子摘得本届科举的探花,他是太宗皇帝的玄孙,吴王李恪曾孙,信安王李祎的三子。

榜眼是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张九皋的家族介绍在第十七章,这里不重复了)这也是托了他哥哥的福了。状元郎自然是,太原王氏之子,博陵崔氏之甥王维王摩诘。

"祖兄且看这《雪溪赋》。"綦毋潜指着西市书画摊,祖咏三日前刚作的策论正被商贩裁作包酱肉的油纸。卖字老儒捋须叹道:"寒门文章再好,终究比不得五姓七望的族谱呀。不能说中进士的名门贵子没有真才实学,只能说落选的举子上面着实是没有人脉呀!"老翁一句话引来满堂喝彩。有的人鼓着掌,眼却莫名地酸了。

暮色染红崇仁坊的瓦当时,两人在酒肆遇见礼部书吏。那醉醺醺的小吏拍着祖咏肩膀:"你那篇《论漕运疏》本被列为甲等,奈何裴尚书说'河东祖氏未入氏族志'..."话音未落,书吏突然被黑影拽进巷子,祖咏追过去时,只拾到半片撕碎的朱笔批注。

更深露重,綦毋潜摸进国子监碑林。月光照着王维曾题诗的青石碑,他忽然发现"圣朝无隐者"的"隐"字被新苔覆盖,石缝里卡着半张糊名纸——赫然是祖咏试卷的残角,上面留着裴光庭私印的暗纹。

"莫再寻了。"祖咏的玉笛抵住碑上裂痕,吹出半阙《折杨柳》,笛孔里忽然淌出血珠。他苦笑着展开掌心,露出被碎瓷割破的伤口:"今晨我失手打翻茶具了,不小心误伤了自己。"王维默默地陪在两位好友身畔,他想出言安慰,饶是他文采斐然,此刻,竟也找不出合适的语言。

五更鼓响,两人立在金光门外看新科进士游街。王维的紫金鞍反射着朝阳,马前悬着的蓝田玉坠,正是祖咏去年送的生辰礼。綦毋潜忽然将诗稿抛向空中,纸页纷飞如雪,其中一页飘到李岘马蹄下,被他用镶玉马鞭挑起,轻佻地说"什么烂东西敢挡了探花爷的路?",惹得围观人群哄笑。

"明日我便回襄阳。"綦毋潜解开褡裢,取出王维赠的狼毫笔:"这管中山兔毫,配你为《江雪图》题的跋文正好。"祖咏却将断成两截的玉笛埋进柳树下,笛尾刻着的"咏"字沾满泥土,像被碾碎的蝉蜕。

朱雀大街两侧的桃李花正逢盛放,却不及新科状元袍角掠过的金线耀眼。王维端坐紫骅骝之上,九銙玉带将孔雀罗圆领的衣袍束得如松挺拔,日光在他眉眼间流转,恍若终南山巅,未化的春雪映着朝霞。道旁少女们掷出的香帕在半空交织成云,却在他低眸浅笑时,齐齐呆住——那眼中似有辋川烟雨氤氲,又藏着《老将行》的苍劲锋芒。

"快看状元郎腰间的玉笛,听闻乃御赐之物!"不知谁喊了声,千百道目光聚向那柄错金玉笛。王维信手解下,唇边流出的竟是前夜祖咏断笛前未奏完的《折杨柳》。笛声清越处,满街槐花应和着旋律翩跹,恍若九天仙娥撒落的碎玉。

金吾卫的朱红仪仗转过平康坊时,忽有胆大的胡姬旋着石榴裙拦马。王维勒住缰绳的瞬间,发间金丝网巾滑落一缕青丝,愈发显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俯身用突厥语,吟了句新作,那胡姬手中酒盏忽倾,葡萄美酒顺着银链坠入青石板缝,滋长出几株颤巍巍的紫色地丁花。

兴庆宫的沉香亭,缀满南海鲛绡灯,王维接过内侍递来的鎏金酒樽,指尖触到杯底隐秘的刻纹——那是玉真公主的私印。龟兹乐师拨响筚篥时,张九皋突然举着夜光杯撞来,葡萄美酒泼湿他孔雀罗袍袖,露出内衬的月白中衣。

"状元郎这身衣料,倒像终南山苦修的道袍。"张九皋不满原定的状元之位,被王维夺取,酸涩的嘲讽被玉真公主的轻笑打断。她葱指抚过王维袖口补丁,突然将整壶琼浆倾在青玉案上:"本宫最喜看墨色在酒中化开。"

王维执笔绘《灞桥风雪图》时,世家子弟们故意撞翻砚台。他却就着泼溅的墨点勾勒出漫天飞雪,又在残墨里添几笔,化作雪中怒放的红梅。玉真公主望着他腕间褪色的红绳,突然扯断自己颈间璎珞,一百零八颗珍珠滚落满地,恰似那年上巳节漂走的莲花灯。

"听闻博陵崔家的嫡女崔嘉屹,倾国倾城,温婉贤淑,是状元郎未过门的妻子?"公主笑靥如花,举杯将缠丝玛瑙杯,抵在他唇边,眼角胭脂晕染如残霞。王维垂眸饮尽酒液,露出中衣领口处的修竹绣纹——那是崔思蕤及笄那年亲手为他所刺。

三更梆子响起时,王维借口更衣绕到太液池畔。月光将九曲廊桥镀成银链,他抽出祖咏所赠断笛,吹起新谱的《阳关三叠》。水面忽起涟漪,对岸有人,以金步摇在青石上刻字,他走近看时,却是"心悦君兮君不知"的簪花小楷,王维认得,那是玉真公主的笔迹。

玉真观的白玉阶铺满褪色的桃花瓣,公主斜倚螺钿屏风,腕间伽楠香珠缠着王维殿试时用的紫毫笔。"这方李廷珪墨,配崔小娘子的眉黛可好?"她打开描金漆盒,露出皇兄御赐的螺子黛。

王维望着黛石上缠绕的南海鲛绡,忽然想起之前崔思蕤的话:"真正的黛色,该是终南山的石黛混着女儿红,那才是自然又自由呢。"他后退半步,不慎碰翻案上棋罐,却见玉真公主的黑白棋盘上,拼出"我心悦君"的字样。

"当年武后将我们一家赶出长安,也是这般决绝无情。"玉真公主突然扯开道袍,露出肩头刺青——竟是王维《相思》诗的片段“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香炉青烟缭绕中,她攥住王维手腕,红绳在羊脂玉镯上勒出血痕:"王郎,你若应我,与那崔家小娘子退婚,明日便让綦毋潜和祖咏的名字出现在春闱副榜之上。"

窗外惊雷乍响,王维瞥见檐下铁马系着的柳枝——正是他与崔思蕤上元节共结的同心结。他俯身拾起滚落的香炉,炉灰里露出半片烧焦的诗笺,依稀可见"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笔迹。

"臣幼时体弱,曾有半载在大照禅师座下参禅,大师曾说'情劫难度,不如不遇'。"王维将断成两截的红绳系回手腕,退出门时,听见背后传来裂帛之声。公主撕碎的《璇玑图》残片随风飘散,其中一片落在他肩头,映着"侯门一入深似海"的朱砂批注。

雨幕中的太真观渐渐模糊,王维摸出怀中崔思蕤绣的松烟墨锦囊,里面裹着祖咏的断笛残片。宫墙内突然传来《霓裳羽衣曲》,他想起鹿鸣宴上泼墨作画时,玉真公主藏在画轴里的鲛绡情笺,此刻大约已化作灰烬,混着螺子黛的焦香飘散在长生殿的方向。

有些人,不如不见;有些缘,不如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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