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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浮生若梦网中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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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斜阳斜照在崔府的红木长廊上,金丝菊在青瓷盆里开得正艳。北方的深秋总带着股浸骨凉意,崔家朱门前八盏琉璃风灯被夜风摇得簌簌作响。宾客们踩着满地银杏踏入正厅时,无不在心中暗叹:这百年世家的排场,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王维执起青玉酒盏时,袖口扫过案上堆成小山似的雁币。这是长安城最古老的聘仪,九十九枚青铜钱币需得新郎亲手堆叠,寓意长长久久。他的目光却穿过重重衣鬓,落在廊柱后那抹艳红的倩影上。崔思蕤垂首抚着袖口金线芙蓉,发间只簪了支含翠点金簪子,在满室珠光里显得格外伶仃。

"王世兄,好福气啊。"范阳卢氏的嫡出十三公子醉醺醺地撞他肩膀,"崔氏嫡女可是太液池畔的牡丹,您这一下子就采摘了两朵,可怜我求娶两次均……"

王维的指甲掐进掌心,干笑两声,没有言语。好在他平日就是清冷的性子,倒也没有引人怀疑。

"摩诘阿兄!"崔思蕤提着水红裙裆从月洞门跑来,发间金步摇在风里叮咚作响。她将一柄象牙柄折扇塞进王维手心,"母亲说让你拿这个去给宾客题诗。"

王维低头看扇面上新绘的墨竹,忽觉腕上一凉。崔思蕤正往他手腕系红绳,五色丝线缠着羊脂玉珠,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这是我用金粟笺浸了七日的丝线,"少女脸颊飞红,"等会的定亲宴席上...阿兄和阿姐你们俩人需要..."

话音被骤然响起的爆竹声打断。王维抬眼望去,正厅前两株百年银杏已挂满红绸,琉璃灯笼在檐角摇曳,将宾客们锦绣衣袍映得流光溢彩。崔老夫人端坐主位,绛紫织金襦裙上的鸾鸟随着她举杯的动作振翅欲飞。

"太原王氏与博陵崔氏结两姓之好——"

王维想起昨天,自己无奈地同意了同时娶崔嘉屹和崔思蕤两姐妹,大舅母崔老夫人和母亲崔招单独召见他叙话。崔老夫人六十出头,却像是七八十岁,从大表兄崔湜被流放,大舅母这一两年像是苍老了一二十岁。催老夫人咳得厉害,崔招忙给她端了秋梨枇杷膏来润喉,催老夫人摆摆手:“不用了,太医都说没几天日子了。”

王维大吃一惊,忙上前扶助崔老夫人:“大舅母,秋冬天气寒冷干燥,容易不舒服,您切莫多思,要保重身体才是呀!”

崔老夫人郑氏,树皮一样的枯手,紧紧地拉住了王维骨节分明犹如白玉一样的手:“维儿,好孩子,舅母知道你是善良重情的好孩子,我刚开始让你娶她们姐儿俩,你若想都不想都答应,我反倒是不放心,不敢托付了。看到你心痛她们俩个,又不愿意委屈辜负她们两个,我就放心了!大舅母没有日子了,崔家又将面来重大的变故,他俩个是我的幼女,思思机敏,由于你俩心相悦,我不担心她,嘉儿单纯不知变通,希望你能看在大舅母真心对你们母子的份上,照顾她。你可以不爱她,但请你像对待姐姐一样,妥善护她!”

王维含泪点头,崔招一边儿为崔老夫人顺气,一边哽咽道:“大嫂,你放心,嘉儿和思思,我一定会当亲生女儿一样疼。”

崔老夫人也留下两行泪:“维儿,委屈你了!可舅母一但不在了,你这两个表姐妹,我着实不放心,崔九年幼,崔液难当大任,保不住又是下一个崔湜。一想到羲和惨死冷宫,我就担心嘉儿和思思,他们俩绝对不能做下一个羲和!都则我死都不能瞑目!维儿,谢谢你帮舅母照顾她们俩个!”

司仪官的声音突然被马蹄声撕裂,王维的思绪也被打断了。

一匹快马撞开朱漆大门,马上人滚落在地时溅起青石板上的积水。王维看见那人蓑衣下露出半截赭色官服,心头猛然一跳。雨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豆大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将满院红绸淋成暗血色。

"大公子和三公子......"信使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在岭南道上染了瘴气...病逝途中..."

崔老夫人一口鲜血喷出,手中的青玉盏坠地碎裂。王维看见她绣着金丝鸾鸟的衣襟突然绽开大朵血花,像是谁把朱砂泼在了雪色绫罗上。崔嘉屹的尖叫被雷声吞没,她扑向母亲时金步摇勾断了鬓边珠花,满地珍珠在雨水中滚成银河。

满室喧嚣霎时凝滞。崔嘉屹的翡翠耳坠在烛火下晃出幽光,她仍端坐着剥橘络,指甲却掐进果肉里。王维看见思蕤的帕子揪成团,金线芙蓉被揉得皱缩如枯荷。

"说清楚。"崔老夫人拄着鸠头杖起身,鬓边五凤钗叮当作响。

信使扑通跪下,额角沾着草屑:"驿丞遣人送信,说两位郎君……路上染了瘴疠。可随行的老仆偷偷告诉小的,临终前二位郎君七窍流血,仵作验尸时发现……"信使边伤心地回着话,一边偷眼观察众人的神色。

"住口!"老夫人手中拐杖重重顿地,霎时鸦雀无声。她闭了闭眼,眼角皱纹里渗出的不是泪,而是经年累月的冰霜:"当年他们跟着太公主谋逆,圣上没当场赐死已是天恩。流放岭南,熬过一年已是极限。"

此刻前厅已乱作一团,不知谁打翻了博山炉,沉水香混着焦糊味弥漫开来。崔嘉屹突然起身,素白广袖扫过案上酒盏:"都散了吧,明日还要给两位兄长摔盆。"她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刃,割开所有人强作的悲戚。

子夜露重,王维在后园找到思蕤时,她正对着枯荷塘数飘落的银杏叶。"总共十三片,"她转头对他笑,眼角红痕未干,"和阿兄流放的月数一样。"

王维解下大氅裹住她单薄的肩,喉间泛起血腥气。三日前他和崔九在书房,收到匿名信,信笺带着龙涎香的味道——那是阖宫只有帝王能用的熏香。信上写着:"崔氏双璧非病非瘴,乃牵机药之毒。"这件事,王维和崔九隐瞒了下来。不过,生在世家,见惯了风云诡谲,自然心里都明白几分。

三日后灵堂里,王维望着棺椁前跳动的长明灯。檀香混着纸钱燃烧的气味令人窒息,崔嘉屹跪在蒲团上,素白衣摆浸在从门缝渗入的雨水里。她腕上还戴着定亲时的翡翠镯子,衬得皮肤苍白如纸。

"他们说大哥和三哥本不该死。"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纸灰,"流放的队伍本该带着药材。"王维正要询问,灵堂帷幕后传来瓷器碎裂声。催九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缓缓地摇了摇头。维和崔嘉屹的定亲宴上,高朋满座,当王维看向心爱的崔思蕤

守孝期满那日,崔招带着三个儿女启程,赶回蒲州王氏老宅。王维站在崔府门前最后回望。秋雨将红漆门柱洗得发白,曾经系满红绸的银杏树只剩枯枝在风里摇晃。崔嘉屹和崔思蕤站在影壁后看他,发间别着那支断过珠花的金步摇。她抬手时袖口滑落,王维看见她腕间新添的伤痕,像一道月牙形的诅咒。

马车驶出城门时,王缙忽然指着路边野菊惊呼。王维顺着弟弟手指望去,金黄花丛中躺着半幅褪色的红绸,依稀能辨出"天作之合"的字样。秋风卷着枯叶掠过车帘,他握紧袖中那柄再未题诗的象牙折扇,忽然想起定亲宴那日崔嘉屹那句未说完的话。“大哥和三哥本不该死……”

是呀,不该死的人却死了?定是有人不想他兄弟俩活着!

可这世间,到底谁该死?谁又能活?又有谁能说的清楚呢?

雨又下起来了,还好,前面有寺庙可借宿。

王缙抱着琴囊缩在廊柱后,看兄长将经卷轻轻放在石阶上。秋雨顺着瓦当滴落在《金刚经》封皮,墨字"一切有为法"渐渐洇成灰蓝色。"

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似乎也在感叹世间的生死无常。

他们在山寺借宿的第二夜,知客僧送来个缠着麻布的包裹。王维挑开线结时,半幅未完的《雪溪图》从陈旧包裹里滑落——这正是他当年赠予崔思蕤的及笄礼。画轴末端多出几行蝇头小楷:"望兄怜取东流水,莫使人间别意长。"

子夜钟声荡开时,王维临风窗前。望着满城灯火明灭如星子,他摩挲着画轴上熟悉的题跋,忽然想起初到崔府时,大表兄崔湜醉后吟诵的诗句:"雨歇青林润,烟空绿野闲。问乡何处所,目送白云还。"白云还可以归还,那名震长安、惊才绝艳的翩翩少年却是再也回不来了!(注:此诗句出自崔湜的《冀北春望》)

檐角铜铃在秋风里凄惶作响,王望着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恍惚看见无数暗流在月光下交织成网。感叹快乐无忧的少年时光已随风而逝,即将奔赴的未来(世情和官场)如囚笼又如大网,渺小的人们困顿在网中,看不破又挣不脱,还兀自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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