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妇人怀中搂抱着孩子,一声接着一声啼哭,悲怆凄凉,声动人心。
两个官兵走过去,其中一人探头看了看,对另一人耳语几句,两人一起把妇人拉起来往另外一边推搡着,妇人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跟着他们边走边哭,“我的孩儿啊,我的孩儿啊。”
陆清鹊与顾景渊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默契,两人默默起身,跟在他们身后去看。
一路上也有零星几个人跟在身后,那两个官兵竟也不驱赶,任由他们跟着来。
行至一片荒郊野岭处,两个官兵忽然停了脚步,将妇人粗鲁地往前一推,趁着她没站稳的时候,猛得将她怀中的孩子夺了过去。
“行了,别哭了,孩子已经死了,你安生的吧。到时候多分你一碗粥,你可得把嘴闭紧,否则让大人知道,你……”
官兵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暗示道。
妇人像是失了所有力气,一下子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孩儿啊,我可怜的孩儿啊,娘对不起你啊。”
悲怆痛哭声引得众人均面露哀痛之色,有的人甚至用破烂的衣袖擦拭着泪水,有人上前两步试图将妇人拉起来。
一个官兵开始在地上挖坑,陆清鹊心头一紧,默默看向妇人。
她仿佛傻了一样,愣愣地瞧着官兵的动作,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痴痴呆呆的,像是失了魂。
陆清鹊于心不忍,叹了一口气上前去。
身旁一只有力的手臂伸过来,轻轻拦在她身前,陆清鹊侧头去看,顾景渊盯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就这一会儿功夫,官兵就挖好了坑,将孩子丢了进去。
陆清鹊心头猛地一颤,不忍去看,遂垂下了眼。
那个小小的孩子不到一岁的样子,面黄肌瘦,形容枯槁,一看就是长时间没进食被饿死的。
这么大的孩子还是吃奶的年纪,可这妇人自己已经饿得瘦骨嶙峋,哪里还有半点奶水哺乳!
陆清鹊眼睛酸涩极了,她揉了揉眼睛,可泪水还是一滴滴落下来,滴到了地上,洇出一小片湿润。
一铁锹一铁锹的泥土,纷纷扬扬洒落在孩子身上,将他小小的身体慢慢覆盖起来,没多一会儿工夫,已经不见孩子的面容,只留下一小块麻黄色的布裸露在外,在寒风中微微摆动。
众人皆沉默着,有的面无表情,有的沉痛沉思,有的抱头而坐,有的深沉叹气。
陆清鹊知道,像这样的事情不会只有一次两次。
此时变故突生。
妇人似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从地上快速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冲向官兵,从他手中猛地夺过来铁锹,一把扔了出去。
然后俯伏在地,边大哭边用手去挖土,企图将她的孩子从土中刨出来,她已没什么力气了,长时间的饥饿寒冷侵袭,已经将她的力气抽干,而今日孩子的离去,成了压断竹子的最后一片雪花。
她不管不顾,眼睛猩红,一味地挖啊挖,手指甲断裂了,流血了,她也丝毫不顾及,仿佛她正在做一件天地间最重大的事,任是谁都无法撼动。
快了,孩子的面容露了出来,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尘土满面,极其可怜。
妇人一下将孩子抱了出来,紧紧贴合在自己脸上,死死搂着,仿佛这就是她的救赎。
此时官兵已经将铁锹捡了回来,恶狠狠地想要将她怀中的孩子夺过来,这位可怜的母亲已经失去了神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声,手指弯曲如同最坚硬的鹰爪,双目圆睁,仿若地狱来的恶鬼。
官兵似乎被她的样子吓到了,后退两步,试图劝说。
“你将孩子放下,放下他!”
“不……”
两名官兵上前去抢夺,有几秒钟的工夫,他们两人的力气甚至都敌不过这位竭力的母亲。
她嘶吼着,咆哮着,她一边瞪着眼睛,一边用力抓着孩子。
最终显而易见,孩子被他们轻易夺了过去,再一次被扔进坑里。
不!
妇人猛地冲过去,一下将其中一个官兵扑倒在地,似乎是想通过他去夺孩子。
这一下似乎是伤到了哪里,又或者是官兵害怕受伤,他用力翻身起来,一下掐住了妇人的脖颈,“你找死?!”
官兵是个年轻力壮的青年人,有的是力气,就在这一分一秒中,妇人被他掐得喘不上气来了。
顾景渊一下上前,飞起一脚揣在了官兵身上。
嘭地一下,他以头抢地,摔了个狗啃屎。
这下似乎惹到了马蜂窝,官兵从地上爬起来,从腰间掏出鞭子就开甩。
顾景渊身手了得,迅速躲过这一鞭子,又从侧面攻击,用足力气踹到他腰间。
变故连生,令人反应不及。
两个官兵联合起来,一个拿着铁锹,一个甩开鞭子,直冲顾景渊而来。
顾景渊看了陆清鹊一眼,脚下轻点,飞速往前跑去。
这一眼饱含深意,陆清鹊似是懂了很多。
她将孩子抱起,塞进妇人怀中,低声而迅速道,“跟我走。”
两人穿梭于大街小巷中,躲避人群,来到一座破庙里。
这里不知多久没人开过了,蜘蛛网已经快将整个庙宇覆盖住,到处都是灰尘虫子,也不知道这些小东西从何处而来。
不过他们暂时安全了。
陆清鹊一路上留了一些记号,不知他能不能看到,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
妇人似乎还未从伤痛中出来,抱着孩子低声啜泣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她和自己的孩子。
陆清鹊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布,仔细地为妇人擦拭脸庞,一声未出,动作极尽温柔。
妇人停住了哭声,抬头愣愣地看她。
陆清鹊柔声道,“不哭了,哭伤了身体可不好。”
妇人低头看了眼孩子,用受伤的手指将孩子脸上的尘土拂了去,“你不是本地人。”
陆清鹊一愣,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服,没作声。
“你们……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吗?”
陆清鹊这下震惊了。
妇人继续道,“饿得快要死的人,是没有力气管别人闲事的。”
说完,她苦笑了两声,“多谢你们了。”
陆清鹊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好好活着,即便……即便孩子已经……你还是要好好活着。”
妇人突然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全家人都死掉了,只剩下我给孩子了……现在……又只剩下我自己了,你说,我该怎么活下去?”
陆清鹊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任何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方才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她意识到,妇人与官兵对抗,或许不只是为了抢回自己的孩子,也许是想借着官兵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看官兵下手的狠厉程度,他们是真的能做出杀人的举动的。
陆清鹊默默起身,围着庙宇转了一圈,这里除了一些破柴火,一些干草,什么都没有。
她将干草捡起来,铺在地上。
“过来坐吧,”她指了指干草。
妇人看了她一眼,慢慢挪动身子,将孩子轻轻放在干草上面。
伸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身体,一面拍,一面轻声哼着歌儿,此情此景,不像是在逃难,倒像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像平常一样哄自己的孩子睡觉。
她的手指几乎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血肉模糊,不忍直视。
陆清鹊将自己的里衣撕下来几条布料,拿过来她的手为她包扎起来,给最后一个手指打好了结时,妇人盯着她,“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陆清鹊:“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是从京城来的,京城派发的赈灾粮虽不多,可养活灾民应当绰绰有余,可为何还有这么多人饿死?想来是有贪官污吏从中贪赃,我们来这里,便是要主持公道。”
妇人苦笑一声,“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再厉害,难不成还能斗得过郑知义?他在临淮根深蒂固,想拔除他,难。”
陆清鹊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难肯定是难,可自古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们既然来,必然是抱着十分的决心,不解决不罢休。”
妇人脸色动了动,似乎是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们不怕郑知义报复你们?”
陆清鹊:“怕?为何要怕?既是一身清白,何惧黑暗?即便我这光亮弱小,可千万小光终汇聚成大光,众人齐心协力,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妇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孩子,没说话。
陆清鹊:“姑娘,我知道你一心求死,可这世间不只有你一人失去家人孩子,还有众多人失去了家人,甚至将来还会再有。”
“过去的事无法改变,可我们能改变以后的事,至少可以避免更多人失去家人。”
妇人沉默着。
陆清鹊不再说什么,走到另一边透过破碎的窗户看外面的景象。他们不可在这里一直蹲着,不如想个更安全的地方安置妇人。
官兵之间消息互通,如果快的话,明天之前临淮恐怕就容不下这位妇人了,她还有何路可走?
思及至此,陆清鹊狠狠地拍了一下窗棂,震落了一只蜘蛛,它慌忙爬起来,往窗户外面逃去。
陆清鹊为这只蜘蛛打开窗户,将它放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