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阵阵,村落正南面的断崖上,一青一白两道人影,衣袍翻飞。
任玄自高而下凝视着下方的村落,村落中心的谷场上,一场光怪陆离的仪式正在进行。
红布和彩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中心位置摆放着一具棺木。
卢士安目光幽深,静静扫过村中怪诞景象,冷声道:“不是什么冥婚。是法阵。”
他缓缓抬手,指尖隔空勾勒出几处方位:“红布为媒,彩旗作引,这几处位置一线相连,便织成一副完整的阵图。”
阵法玄妙深邃,全凭天赋使然,不似武道一般尚存“勤能补拙”之说。立国百载,阵师无论强弱,始终是各方势力争夺不休的稀缺之才。
如谢凌烟这般阵武兼修的异数,百年难遇。任玄是个彻头彻尾的武者,于阵法毫无研究,神色茫然又透着几分好奇:“那你可识得此阵?”
卢士安皱眉凝视半晌,最终摇头:“从未见过。但布阵手法如此诡谲,定非善类所为,必是凶阵。”
任玄仍是很直接:“要管吗?”
他们二人是循着少年的踪迹而来,此刻温从仁还未寻得,实不该节外生枝。
然而下一瞬,卢士安眼底倏然一凝,低声吐出两个字:“案犯。”
任玄顺着卢士安的目光望去。
宴席中央,一名青年被人搀扶着坐在主位上,目光呆滞空洞,仿佛失了魂魄的傀儡。
紧接着,十五六岁的少年飞快的蹿到了那主位之前。少年长得白白净净,笑起来很是阳光,可半响没有被理会,又难免有些颓丧和落寞。
这年龄,这身形……
任玄心头生出细密的凉意,压低声音道:“这就是那劫囚的少年?”
卢士安看向他:“你若对上这少年,有几分胜算?”
任玄顿时一阵语塞,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然后,他就看见卢士安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本小册子,神色镇定地写着什么。
任玄瞄了一眼,见对方在「天牢劫囚」案下笔锋冷冽地添了几行字。
他好奇地凑近一看,结果便清清楚楚地看见纸上赫然写着:
【案件:天牢劫囚】
【进展:无法归案。】
【阻滞:协办武官无法胜任。】
任玄:“……”
他深吸了一口气,人生……从来没有这么想升级过。
前方,法阵的中心位置,突然乱了起来。
偃师之中传来一阵嘈杂:“怎么回事?起阵没有反应?!”
任玄闻言,下意识朝卢士安看去。
卢士安眉目未动,只平静道:“阵起不来,无外三个缘由——阵不行、人不行、图不行。”
话音方落,几名灰袍偃师已仓皇奔至那口棺木前。
卢士安眸色沉凝,微微一顿,有了结论:“阵眼出了问题。”
任玄目光微凝,只见几名灰袍偃师动作仓促,慌乱地掀开那口棺木。
任玄骤然一惊。正欲开口,却忽然感到咽喉间微微一凉——竟被卢士安用阵术实实在在地封住了声音。
卢士安:“稍等,我叠个阵。他们在修复阵法,这个阵法或存感知。”
任玄点点头,旋即跟随卢士安的视线看向棺木之中。
棺内之人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生死难辨。
任玄诧异而望:“温从仁死了?”
卢士安眸色微凝,缓缓摇头,似在辨别,低声道:“死物无法充作阵眼,应是用了锁元封息一类的术法。”
卢士安朝着身边的武力担当投过目光:“抢人?”
任玄微微挑眉——这么好的表现机会。
可惜他把握不住……
任将军斟酌片刻,最终选择实事求是:“这里其他人倒没什么,我打不赢那小孩。”
卢士安半点不纠结:“我去破坏阵角。”
别吧……这多危险呀,任玄不应,只上下打量起棺木的四围。
为首的偃师正弯下身去检查棺内的情况,那人的动作娴熟,很快就发现了端倪:“是锁元术。他封住了自己的五感、七窍,以阻止气元的流转。”
此言一出,在场的灰袍人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灵境一族,还有人懂这个术法?”
“现在怎么办?”
“可以导。温从仁只是个引子,那本就不是他的气元。只是这样的话,阵法运转会慢上许多。”
“也只能如此了。”
话音刚落,为首的黑袍人袖袍一振,掌心一翻,空气中顿时浮现出一排细长如发的银针。
银针精准刺入温从仁的穴位,似乎与温从仁体内某种隐匿的力量产生了共鸣。
温从仁的身上开始泛起一层幽微的蓝光,向着法阵另一处阵眼蔓延而去。
渐渐的,浅蓝色的暗光通路形成在温从仁与那名少年之间。
卢士安瞳孔微缩,声音陡然沉冷:“取气之阵——他们在强行抽取温从仁的气元。绝不能让这阵法完成,否则温大人有性命之忧。”
听见这两个字,任玄背脊骤然一僵,寒意直冲脊骨:“你说取气?!”
偃师,取气。
任玄眸光陡然一凝,再度望向阵中那个少年,脑中某个念头轰然炸开——几乎是瞬间,他就对上了号。
偃师一脉,以无数高手气元饲养出的怪物。
血衣袁枫。
任玄语气前所未有的果决:“士安,抢人!不用管那小鬼了!!”
···
秦应天写得一手好字,因为他书抄的特别多。
无他,唯手熟尔。
几番鏖战,五殿下总算把这两百份的《广文集》给抄完了。
手腕酸的厉害,比不上‘心酸’,夫子已经有一天没有理过他了。
愤懑之中的五殿下暗自忿忿,秦应天你以后要是再管不住自己,你就投河投水死去!
抱着整整一摞抄满字的宣纸,负荆请罪的秦应天没有找到温从仁的人。
已是深夜时分,温从仁居然不在府上。
书房内,书案上的文章只批注到一半,桌案上的纸砚虽是整齐,但笔却横躺在桌面上,并没有归回原处。
这不是温从仁的习惯。
秦应天一时慌了神。
照理说,他和夫子初来京师,不该能惹到什么人啊。
然后他就想到了夫子最近、貌似有在针对秦疏。
秦应天的心顿时就凉了一截。
当年也是这样,父皇将夫子下狱,他无奈之下选了宫变,结果不仅自己玩脱了,还把温从仁一起搭进去了。
对上秦疏,秦应天打心底是有些发怵的。
可还是那句话——夫子出了事,什么都不做,他秦应天就太混蛋了。
没说的,秦应天单人孤刀,摸着夜色就找上了襄王府。
“秦疏!一人做事一人当!放了夫子!什么事冲我秦应天来!!”
面前,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口,带刀的守卫们置若罔闻。
夜风徐过,卷起几片孤零零的叶子上下翻飞。
街道空荡荡的,只他一人的声音风中回响,就有那么一丢丢的冷场。
干喊不管用啊,秦应天轻咳一声,怀中摸出一锭银子。
五殿上是顶上天的能屈能伸:“侍卫大哥,我有急事找襄王殿下,烦您通传一声。”
这年头儿还是银子好使,那侍卫收了银子,总算不把秦应天当空气了:“殿下不在府上,陆世子府上出了事,殿下匆匆出去了。”
秦应天啧上一声,秦疏也不在府上,他爷爷的果然有问题。
他毫不耽搁,脚步一转,直奔西宁街而去。
照理说,西宁街那是天街,禁卫巡护的程度,比起王府有过之无不及。
可眼下,这陆府门前进进出出,人影匆匆,竟乱得出奇。
秦应天目光一转,随手理了理衣摆,脚步不疾不徐地融入一名刚下轿的老者队伍里,不怎么费力的就跟着人群进了府。
秦应天暗自咋舌,心道这老爷子年纪不小,竟还能大半夜奔波,倒是精力旺盛。
刚踏入正院,便见一名主事模样的男子神色匆匆迎上前,语气急促:“王老,您快随我来!齐太医他们都乱套了!”
感情这老爷子竟是个太医?
秦应天正琢磨着怎么趁乱脱队,悄摸摸溜出去找人,哪知偏偏被这位王老一眼点中:“你,带上药箱,随我来。”
秦应天脚步一顿,这是把他认成自家小厮了?老眼昏花成这样还能治病?
无奈之下,秦应天只得默默提起药箱,老老实实地跟了进去。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秦应天刚一踏进屋内,就感受到了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温度。
屋子的所有门窗都紧闭着,炭火熊熊在烧,热气蒸腾,就这还有小厮在搬着新的火炉进来。
秦应天本被这沉闷的热气蒸得心烦意燥,然目光一扫,神色倏然一凛——歪打正着,他寻的人,就在这里。
胸中的燥热瞬间转化为另一种情绪,秦应天袖底寒光乍现,踏破热浪,直掠人群。
未及众人反应,秦应天已然得手,只一招,便将人狠狠按倒在地。
屋内众人惊骇失声,回过神来,那骤然闯入的青年手中的匕首,已然直抵在秦疏的颈侧。
“他是什么人?!”
“谁放他进来的?!”
“放肆!!还不快放开殿下!!”
斥声四起,惊惧交织,而秦应天却浑然不理,只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温从仁,被你弄到哪去了?!”
面对着生死相胁,秦应天本以为能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些许波动,惊惧、愤怒,哪怕是冷意。
可惜,都没有。
秦疏平静得近乎冷漠,目光深邃如寒潭,不起半点波澜。
“滚开。”
又是那份熟悉到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秦应天的指尖发紧,手中的匕首虽稳,可呼吸已不自觉地凌乱了几分。
下一刻,他听见了更急促的呼吸声——来自他身后。
“世子您别动——”
老太医叫苦不迭按下挣扎着起身的家伙:“没事的没事的,叫他们去处理。”
秦应天一瞬分神,可便是这短短的一瞬,被他压制在地的人,动了。
那匕首分明还压在那里,可秦疏就是敢起身。
匕首见血了……秦应天心头猛然一震,几乎是骇然松开了匕首,声音染上几分颤抖:“王八蛋你找死吗?!”
那股熟悉的无力感从心底蔓延而出。
不行,他仍旧应对不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