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显然是这一群人里面最明白的那个。
看着周荃眼中的迫切,胡正撇开头,忍住笑意道:“那也不好说。”
“什么?”周荃眼中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僵住。
胡正笑开了,不过好在天色渐暗,旁人不大看得清他脸上的神色,他说:“人家只说送上来赔罪,又没说给谁赔罪。”
周荃僵硬的脑子总算转了起来,他没好气地拍了胡正一下,“我是大当家,当是给我赔罪。”
几个汉子还有些懵,但在周荃胡正两人对话之间,也听出些许,他们看着周荃,问道:“难道,大当家喜欢那哥儿?”
闻言,周荃脸色有些发热,但也没否认,只低声“嗯”了一下。
几个汉子闻言,立刻兴奋起来,他们道:“大当家喜欢,那还放他下山做什么!将他掳回去,给大当家当压寨夫人!”
狗最能感知人的情绪,发觉出主人的兴奋,狗也有些躁动。
周荃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别人叫你土匪,还真把自己当土匪了?”
汉子们一下子安静下来,不明白周荃这话的意思。
胡正笑着道:“你们大当家想给人家好的。”
汉子们又笑了起来。
*
身后事宋颂无从得知,他踩着月色,躲着村里人,凭着对村里的了解往家走去。
他们家在村子边缘,另一侧就是槐江,他房间靠着槐江,小时候常听着槐江水声入睡。
他小心地绕到大门去,院门开着,这会子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宋家也在院子里吃饭。
宋玉章坐在主位,他爹娘坐在两边,今晚吃得挺好,宋颂站在门外都闻到了肉香。
李好莲看着半个月才回来一趟的儿子,一个劲儿地往他碗里夹菜,时不时抹一下眼中的泪水。
“儿啊,你多吃点,都瘦了。”
宋玉章顾不上多说,直往嘴里扒饭,等到肚里有东西垫着,他才缓了口气,搁下了手里的碗。
看着爹娘明显苍老的脸庞,宋玉章心中一软,他从怀中拿出几锭银子,放在桌上。
李好莲一怔:“儿啊,你这是?”
宋玉章笑着道:“爹娘,这是儿子孝顺你们的,前段时日,你们为了我,受苦了。”
李好莲平日里看不上哥儿女儿对她的好,但儿子的孝顺却让她心中暖暖的,她道:“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来的受不受苦呢。”
宋志德也道:“是啊,你把这钱收回去,你如今……爹娘帮不上你什么,手中有银子,才不至于看人眼色。”
后头的宋颂没再听下去了,若他不是李好莲夫妻的儿子,他一定会觉得,他们是世间顶顶疼爱孩子的人家。
可偏生他是,他看得到自己和宋玉章在父母眼中的不同,以前的偏心偏爱他不当回事,只当世间父母都是如此,可经此一事,他对父母再生不出半分期待。
宋颂绕到灶房后头,他们这边灶房和堂屋不在一个屋檐下,灶房另开了扇窗,用来通风。
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坐在灶房里头吃饭,跟宋玉章桌上的肥肉不同,小姑娘碗里全是咸菜,连半颗米都不曾见着。
宋莹捧着碗,神色木然地往嘴里塞咸菜,她努力忽视从院子里传来的肉香,可禁不住嘴里直分泌口水。
宋莹狠狠吃了一口咸菜,却忽然听见灶房的窗户被人轻轻扣了扣。
宋莹惊了一下,她搁下碗,才刚刚站起来,就看见宋颂站在窗边朝她招手。
眼见着宋莹要哭,宋颂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
宋莹下意识地瞥了眼院子,轻手轻脚地关上灶房门,才走到窗前,看着宋颂直流泪。
宋颂叹了口气,揉了揉宋莹的头,轻声道:“别哭了。”
宋莹比他小七岁,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两人在家中处境相似,关系自然亲近。
宋莹压抑着哭声道:“爹娘说你进青竹寨了,我以为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她哭得伤心,宋颂见了心里也难过,好生安慰了一阵,便把怀中的饼子递给宋莹。
“肉饼子!”宋莹震惊地抬起头。
宋颂“嗯”了一声,轻声说:“快吃吧。”
青竹寨不愁吃喝,他在山上时吃的就挺好。
今日下山时,胡正分了他两个饼子,他一见是肉饼子,原本不敢吃,但胡正解释说,肉饼子是青竹寨出门带的干粮,不是专门给他的。
宋颂当时还有些惴惴不安,还是转头看见其他汉子手上也拿着肉饼子,才相信了胡正的话。
两个饼子他吃了一个,他一猜就知道李好莲不会给宋莹吃好的,别说肉饼子,只怕荤腥也见不着几回。
宋莹掰下来一半递给宋颂,示意宋颂也吃。
宋颂不饿,就给推了回去。
他二人是亲生兄妹,关系又好,推来推去反而伤了感情,宋莹也没跟他客气,三两口吃完饼子,还细致地洗了手。
李好莲是个尖的,若是被发现她今日吃肉了,肯定会觉得她偷吃,打一顿是轻的,到时肯定又有几日吃不了饭。
肚里有点东西,宋莹看着宋颂准备开口询问,宋颂抢着她开口之前解释。
听他说起跳河被救起时,宋莹脸都白了,她曾听猎户向昱说过,山里的槐江可不比村子边的槐江平缓。
山中地势起伏跌宕,河流跟着地也起伏跌宕,且水流湍急,若是不小心去到深的河道,只怕是保不住小命。
宋颂跳河后还能被救起,当真是遇上好人了。
“青竹寨里面都是好人。”听他讲完这半个月的经历,宋莹感叹了句。
宋颂倒不是很在意,他道:“好人能有恶名头传下来?他们还干了那么多坏事呢!”
宋莹跟他想法不同,青竹寨截的是其他人,是杀是拐是掳,跟她没关系,可青竹寨的人救了宋颂,还给他治病,在宋莹看来,这就是好人。
宋莹还想多问些什么,但宋颂担心李好莲吃完饭回进灶房,便讲此次自己下山的目的说了出来。
“木符?”听他说完要的东西,宋莹都愣了一下。
大邕朝象征着身份的信物便是一块木符,槐江山和云水村都属于青古镇,他们这等人,到了其他地方,若没有木符,就会被认定为无房无地的流氓。
乱棍打死都是轻的。
“嗯。”宋颂轻轻应了一声。
云水村他待不下去的。
爹娘为了弟弟将他送到青竹寨,如今见他回来不会有半分开心,说不定还会因为担忧青竹寨寻仇,又将他送上去。
父母另说,村里人对他的态度,上次他已然明了,他没读过书,不懂什么立场对立,但心中也隐约明白,他跟村里人不是一伙的。
世上哥儿女子,若没父族母族的庇佑,很难活下去,可他后头没了路,只能往前试试,看能不能寻得活法。
宋莹怔了半晌,良久,她上前两步,抓住宋颂的手,目光灼灼:“我去偷出来,你带我一起走。”
“什么?”宋颂有些错愕了。
“你不知道。”宋莹告诉宋颂,当时李好莲跟青竹寨没说通,对方还给下了最后期限,听说好生威胁了一番。
李好莲夫妻下山后就开始筹钱,可五百两不是个小数目,他们把能借的亲戚都借了个遍,也才堪堪凑齐一百两。
那几日李好莲在家哭天喊地,原以为她年纪轻轻就要丧子,可没成想,第三日有个管家上门来,说是他们家小姐看中了宋玉章,要他入赘,彩礼就是一百两银子,剩下的当借给宋玉章。
宋玉章心气高,原本宁死不屈,可不知怎的改了主意,当天就收拾行李跟着管家上了马车。
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儿子,原本以为儿子读书用功,能给宋家挣个功名出来,光宗耀祖,却没成想出了这档子事,儿子还给当上门女婿去了。
李好莲在家怄了好几天,整日躺在床上,饭都没怎么吃,她有时候给送饭进去,还要挨顿骂。
宋莹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小时候她就不被父母待见,二哥是个儿子,全家人的掌中宝,大哥是个哥儿,放在别人家,哥儿是不及女儿的,毕竟日后两种人的彩礼数有很大差别。
可大哥长得太好看,李好莲夫妻就指着他嫁个有钱人家,日后能帮到儿子。
她是个女儿,没有儿子宝贝,又不如大哥好看,卖不上好价钱,在李好莲眼里,自然是个好打骂的人。
宋莹还记得小时候宋玉章不乖,有时候李好莲也会被他气得不轻,但那是她的儿子,她舍不得打骂,就冲着比宋玉章还小五岁的自己发火。
她爹在家跟不在家没区别,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大哥会拦着娘不让骂,结果每次都是他们两个被骂的狗血淋头。
宋莹其实能接受父母的偏心,毕竟世道如此。
可那日她娘说把大哥送上去赔罪时,她也在,她看见大哥不可置信的目光,娘的兴奋,爹的沉默,还有村里人认同的神色,只觉得浑身发冷。
青竹寨恶名传遍了山脚几个村子,村里妇人夫郎在哄自家小孩时,都是说如果再不乖,就让青竹寨抓走。
结果他们村子,为了个怂货,就将宋颂送到土匪窝里,半点都没考虑过宋颂该如何活下来。
那时候,她才隐约意识到,女子哥儿,在那些汉子眼中,只是一个值钱的东西,是可以随意支配的东西。
她不想自己以后也变成一个李好莲可以随意支配的东西,所以在听宋颂说起要拿着木符离开时,她才起了一起走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