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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暗室逢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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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冥冥,微风渐发,邱府朱门前的排排高柳凭风曳动,枝叶清盛。邱露执只套了层葵黄轻衫,倚坐在廊下,手中兀自握着一柄小巧的银制交刀,膝前摆着一沓金箔纸,脚下好几张被剪得歪七扭八的残破春胜,已经层层叠叠堆满了她的裙边。

贴身的小婢女蒲荷立在她身后,诸如裁春胜此类的闺阁之艺自家娘子往年都是信手拈来,从未有今日这般:几个时辰过去了,连一张像样的都拿不出来。

五日前那一晚,三更天之时娘子忽的被梦魇住,醒来竟通红着眼,披头散发哭的全身发颤。可娘子自小就睡得很稳,而至于那一晚离奇的噩梦,任自己或旁人如何刨根问底,娘子每每都是闭口不谈。

蒲荷心中疑窦丛生,可单用眼睛去瞧,这吏书府嫡娘子自小练就八风不动的本事,她哪里勘得出一丝端倪。

思来想去,蒲荷认为只有那位行将离京的陆二公子才能解开娘子的心结。

娘子已至摽梅之年,去岁与朝中清流陆大人的次子陆拂定了亲,门当户对,原是一双同心合意的璧人。

人人皆道这桩婚是佳偶天成,殊不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婚期将至时,公父陆清节于监领河东堤修任上出了无可转圜的纰漏,更是牵涉进都水清吏司下一桩陈年贪墨案,被工科给事中的人上奏纠劾,又因贪墨案涉员太广,一时之间上至都察院下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陆拂父兄便被工部推出来做遮掩丑事的挡箭牌。

天子勃然大怒,一道谕旨便将陆清节一家黜出京城,他保住了人头,官位却连降三品,只能到庸州府做个小小的通判。

邱府主母燕文珠力排众议,当即决定退婚。不管娘子如何哀求,抑或是陆拂三番两次登门求见,燕文珠根本不为所动。

七日内,先将自己女儿禁足在洵园,又打发了说和的媒人。

陆拂前两次来,主母还稍稍留了些好脸色,只推说自己找了算命先生问过,二人命理相克,结为夫妻必然是大凶,往后日子坎坷。为了不耽误陆拂的仕途,索性将婚事作罢,两家人好聚好散。

因着嫡娘子素有贤名在外,相貌才情更是世家贵女中一等一的,主母倚仗着一家好女百家求,京城好儿郎浩若繁星,失了个陆家也没什么可惜。

陆清节夫妇碍于情面只能应允,陆拂却不吃这套,立春那日又来了一次,主母被他扰得烦不胜烦,脾气一上来,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言语间给陆公子吃了好大一个耳光。

主母不仅奚落了陆家,又盛气凌人的抬高邱老爷是“宰辅之才”,夸耀自己女儿德行才貌兼备,“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能同我家蕴蕴作比的世家女”。这不算完,还非要提一嘴陆公子上年未中进士,话里话外就是一个意思:未来宰辅的女儿绝无可能委身嫁入六品小吏之家,说话之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

这陆公子纵是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辱,当日走了之后邱府众人原以为他不会再来,可不知怎的,今日竟携着礼再度腆颜登门了。

前厅喧闹声断断续续的传进园中,倘若心平气和的接见,是闹不出这么大动静的。

露执手上动作不停,突然问道:“这当是,陆公子最后一次来了吧?”

蒲荷怔了怔,答道:“陆大人一家明日便要离京,想来应该是的。”她思忖着不对,往日里娘子提起自己的未婚夫婿,总是爱唤他的表字“廷知”,今日头一遭改了口,言语间竟如此疏离。

露执点了点头,继续垂眸摆弄她的剪纸花样。过了片刻,仿佛泄了气般将交刀扔到一边,懊丧道:“今日剪的不顺,待来日要李姨娘送我几张团花蝴蝶的,蒲荷你替我带到舅舅的窑厂,照那纹样制几件卵白釉的鹅颈瓶,春日插花,最是相宜了。”

她抱起膝蜷着身子,自顾自的说下去。

“届时咱俩出门去看水关,阿爹还说那里时出奇观,碧波千顷,入水处有海潮之音。蒲荷,你见过海吗?就是那种极辽阔,极汹涌的湛澈水面。”

蒲荷不由道:“娘子前些日还为着陆公子偷摸哭了一回,现下竟是想通了?”

露执转过身,对上蒲荷犹疑的眼神,唇角又牵出个笑来。

“想通了。阿娘原是为了我好,我……我也不该盼着,自己能做得了自己的主。”

她虽然这样通通透透地说着,心里却好似有千百只蚁虫撕扯噬咬,又是不甘,又是酸辛。

蒲荷以为她心里仍放不下陆二公子,方要开口劝慰,洵园外府卫的声音遥遥递过来,言主母已解了嫡娘子的禁足,过会要她去荣微堂同全家一道用暮食。

前院吵吵嚷嚷了那么久,现下蓦地安静下来。任谁都明白,这陆拂应当是死了心,准备打道回府了。

这一走,邱陆两家往后便再无瓜葛。此后天各一方,婚嫁娶亲,各有各的缘法。

露执眉目的郁气消散了些,一面吩咐蒲荷替自己取来外衫,方要起身,却望见脚下一方窄塘里,那些游动的金鲫成群结队地逼近,一反往常的姿态柔曼,彼此瞪着眼争抢水面的鱼食,不多时,势单力薄的狮头鱼就落了下风,直到水波散去,才无声地,在塘面上翻起了伤痕累累的银白色鱼肚。

餍足的金鲫摇尾四散而去,又恢复了那副温吞无害的面孔。夕阳的赤红穿林过叶映射在塘面上,遇上狮头鱼淡淡的血迹,溶成了一片晃动的绯光。

露执凝视着浮在水面的鱼尸,恍若就是上一世任人屠戮的自己。

*

立春后,露执窝在洵园囫囵过了几日,连元宵前后最喧腾热闹之时也没有出门。往年她都会带着蒲荷去赏灯山,看杂戏,只恨不能把自己劈成两半儿,好把整条涵英街的繁盛奇景全收入眼中。

不过不出门也有不出门的好处。

譬如前日晚上出门看猕猴戏的三娘子邱露舟,去的时候衣饰新丽,粉莹莹的俏脸,唇上一抹胭脂色也涂的恰到好处,一眼便知是李姨娘用心打扮的。

回来的时候整个一大变样:发髻歪斜衣衫破,不仅闹得灰头土脸,还哭得眼睛肿如烂桃。邱穆一问,才知是那猴儿见了露舟衣裙上缀的流苏亮片,夜色中异光闪烁,忽的发了兽性,居然跳到她肩上撕扯起来。露舟急了眼,咬牙发狠地想把那畜生甩脱,又哭着喊来家丁,合力费了老大劲才赶跑。

露舟身上多了几处擦伤,邱穆请郎中看过,倒也无大碍。

小侍女蒲荷向来爱做耳报神,将此事说与露执知晓后,她还忧心忡忡,托人往李姨娘处送了几瓶上好的伤药。

“听闻李姨娘发了好大的脾气,还打杀了三娘子房里一个奴婢呢。”

露执惊了一惊,“这又是为何?”

蒲荷道:“那日护送三娘子的家丁说,原是那奴婢怂恿三娘子去看猴戏的。三娘子起初只是站在人堆儿里,后来不知是谁从后面推了一把……”

露执敛眸,思忖了片刻,又道:“阿爹可报过官了?”

本朝律法,若奴婢有罪,其家长、及家长之期亲、若外祖父母,不告官司而殴杀者,杖一百。

蒲荷摇了摇头,“没有,这原也不是多打紧的事。京城里动辄责打奴婢乃至打死的又不止咱们一家,打死之后拨些钱财给她们在世的家人,已经足够保上一世吃饱穿暖了。”

露执蹙着眉,自己不便置喙二房中事,可她隐隐觉得,此事办得欠妥。

蒲荷再说起旁的事,她亦只是听着,不时接几句话,终究大部分时间里她还是沉默少语的。

她是将心事藏惯了的人。

主母倒是看得开:藏得住心事说明为人沉稳,她才不担心露执就此得了郁疾。

出了端月,邱穆在任的吏部愈发忙乱起来。连着数日回府皆是抵暮而归,燕文珠见他神思不定上心问了几次,邱穆每每只会搪塞过去,言几句不着边际的片儿汤话;逼问急了便红赤着脸,一言不发摔了门,头也不回地往二房李宜湘的芝萍轩去了。待翌日清早李宜湘到荣微堂给燕文珠请安之际,一双笑眼含尽春风,连妆粉傅的都比平日白些。

前年邱穆升任吏书时,她记得那腌臜货也是如此做派,大有股鸡犬升天的洋洋自得之态。

这是好事,昭示着邱穆又要升官了。

二月廿六日,燕文珠赴过庆国公夫人宴请,已身在回府的车驾之上。

露执迟迟不归,这是往日不曾有过的事。她神情有些复杂,望眼欲穿间,很快从邱穆的仕途转移回了自家女儿的婚事上。

宣毅侯夫人是个爽利女子,思忖她宴会上话里的意思似乎很中意蕴蕴,燕文珠虽高兴,今日却并未把话说死,各自留了分寸。

前头仰览陆家那桩婚作殷鉴,她慎之又慎,可终究蕴蕴到了年岁,总归还是尽快成婚才好。

燕文珠再急,面上依旧得装出从容不迫的风范。

“娘子怎么来的这般晚,夫人都等了您一个时辰了。”姜嬷嬷撩开绸帘,搀着终于回来的露执上马车,“慢点儿,当心台阶。”

露执面白如纸,竭力压下心头的恐惧,佯作镇定道:“孩儿适才在席间贪嘴多吃了一碗冰酪,腹痛难行忍了许久稍缓,这才耽搁了。”

燕文珠并未觉出她面色有异,点点头道:“你坐下歇歇罢,不可再有下次了。”

露执垂眸应了声是,生怕被阿娘瞧出心事,索性阖目倚靠在软垫上假寐。

她想逼迫自己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抛到九霄云外,或者干脆把那一切当做是梦,可是不论她怎么努力,反而记得愈发清晰。

一闭上眼,皆是适才地窖里坚固的冰冷石壁。

角落唯余一盏灯火如豆,露执揉着发酸的胳膊抬起头,眼前立着的男子正垂眸看着她。

外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格外熟悉。

露执视线上移,看清了眼前的男子竟有着和她前世夫君一模一样的眉眼。

“宴会还没结束,邱娘子这么急着离开,是要去哪儿?”男子的声音沙哑动听。

不等露执答话,他犹自笑道:“今日若不是我擅自做主把你带到这地窖,是不是邱娘子还惦记着去和旁人私会?”

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露执心中惊慌,开口嗓音颤巍巍的:“我、只是觉得席间唇枪舌剑太过耗神,想出来透透气。”

“当真?”他捕捉到露执眼中的畏缩,一把扼住她的脖子,欺身近前在她耳边低低地笑起来。

“初次见面,差点忘了,我还有一样礼物送给邱娘子。”

谢屏眼底漾起一抹赤红,“来人。”

外头的侍从闻令入内,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看着凸起之处圆圆鼓鼓。不知里面裹得是何物什,露执却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她嗅出了那包袱之中浓烈的血气。

她颤着身子往后退,却被谢屏截住去路,狠狠掼在地上。

阵痛感漫延到四肢百骸,她强撑着直起身,虽然四下无风,可此时露执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寒意触拂脊背,带起一阵沉钝的战栗。

“不打开看看吗?还是说,你已经知道是什么了?”谢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是循循善诱的语调,再加上声音主人无比温和的笑容,在眼前血气弥漫的地窖中形成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割裂。

谢屏的笑意愈发诚恳。

“听说邱娘子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

“我今日把他带来,不过……”他惋惜地耸耸肩,“不过他应当无福得见邱娘子如今这副梨花带雨的娇态了。”

“否则,他定是会心疼的。”

露执咬紧牙关,她如今对陆拂惟有满腔恨意,他的死更不足以让她心生恻隐,可此时她与谢屏是初次相见,他该当和上一世那样,对自己跟陆拂那段私情浑然未知才是,为何竟生了变数?

“邱娘子既然要嫁进我宣毅侯府,”谢屏抬袖,手指不轻不重点着她的心口,“这里,就不该再念着旁人。”

露执清楚,那不是梦,那是一刻钟前,明明白白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燕文珠透过帘隙招呼车夫驱马回府,倏而看见几丈外的国公府石柱下立着个身穿玄色鹤氅的人影。

谢屏不经意和燕文珠撞了个四目相对,没有丝毫慌乱,只冲她额首笑了笑,略尽礼数之后,随即转过身步入如云贵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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