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要避开一段时间的人,结果却没能避开。
非但没躲开,他还要跟着去。
李宝音道:“谢大人此时不是应在书房授课?尚书令是你朝要职,谢大人不至于有这么清闲的时候伴我出宫吧?”
北陈小皇帝上课时间没有那么严苛,可上巳节又不是北陈重要的节日,所以司马由是不休息的。
司马由不休息,谢祁当然要给司马由上课。
更何况谢祁身上还有政务要处理,他白日里给司马由授课后,还要见缝插丨针的处置政务,夜里回来还要批阅公文,常常深夜才歇息,如许终日循环。
谢祁目光温和,气质冷然:“偷得浮生半日闲。”
“皇上陪同太后往大雄寺礼佛。在下想,焱儿年轻,怕照顾不周,在下跟着,一切琐事交由在下。焱儿可放心同公主游玩。”
他不穿官服,也脱了帝师衣衫,可也没瞧见周身有哪一处是闲的。
王焱还是神色委屈。他衣裳没穿好,没能讨公主的喜欢是他失误了。但是师叔这样跟着,真的显得他很没有能力啊,正是他年轻,才多要锻炼啊。
可这话,王焱不敢说。
谢祁彬彬有礼:“请公主上车。”
谢祁的话,李宝音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太后和皇上去礼佛,他这个尚书令难道就不处理朝务了?可见就是有安排的。
她上了车,就瞧见谢祁的手挑着车帘,他侵身进来正要落座,李宝音给他拦住了。
“谢大人既然是来处理琐事的,那就请谢大人骑马照应吧。请王公子进来坐。”
王焱今儿总算是不穿那些颜色鲜妍的衣裳了,穿的是浅云色织金的衣衫,很符合他太原王氏受宠小公子的气质。
看着不伤眼,看着很是富贵,李宝音觉得还成,凑合看。
王焱一下子高兴起来,可谢祁没动,他就没法动了。
谢祁的声音淡淡的:“焱儿年轻,也该学些处理琐事的能力。焱儿在外骑马调停吧,这一路到具云山,我来照顾公主。”
说完,他就进去了,撂下车帘垂落,王焱在外僵立片刻,到底还是撇着嘴骑马去了。
李宝音在车里都笑了,正话反话都叫他说了。
“谢大人,你欺负小孩子也不用到我跟前来欺负吧?”
李宝音戏谑道,“好歹也是我看中的人,谢大人该给我几分薄面。”
“既是看中,又怎会在公主眼中还是小孩子?”
谢祁道,“况且,我又何曾是欺负?”
他倒是坦荡从容,一副教导子侄的超凡模样。
马车缓缓而行,里间地方宽敞,也觉察不出外头的动静,也并不颠簸,行驶的很是平稳。
马车应当也是做过处理的,外面的声音传不进来,里头说话的声音也传不出去,除非动静很大。
李宝音瞧了一眼摆在小案上的茶点,显见布置的人很用心,都是按照她的喜好放上来的。
“说起来,王公子还是你们带到我跟前的。怎么,谢大人特意将他支开,不许近身,是反悔了么?”
李宝音声音懒散下来,“我此时还是看中他的。可回头若是见了更多的人,保不齐就换了眼光了。”
她今日又是一个样,说话带了些公主的轻佻。
可谢祁是与她在一处四年的。
那又是李宝音最没有伪装最本真的四年,她什么样谢祁都是见过的,也全都是不陌生的。
公主这样说话,传达了一点信息,他擅自做主跟出来,公主并没有生气,也未曾不悦,反倒是看戏的心态居多。
若说对王焱,似乎也没有多看重。
“公主也知道,去具云山会见到更多的人。”谢祁低声道,“公主直接给焱儿写信,不也是想着避过我,支开我,躲着我么?”
李宝音没想到他敏锐成这样。
也没想到他都察觉到了,还是要追出来。
她忽然想到,说她太过在意谢祁。但谢祁,又何尝不是太过在意她?
连小时候的金片都要留着,一本留着她鬼画符的书册,还要好好放在书架上。
还要特意送了玉壶冰来。
明明在那场春雪里,她就说过的,他们立场不同。
堂堂帝师大人,会不清楚这些吗?
有些尘封的回忆,故意要藏起来故意要忘掉的一些东西,早已在玉壶冰的侵染下松动了。
此时在马车中这样相对静坐,目光碰上,又缓缓的流淌,一些事就如潮水般让人忆起。
小公主其实也并不是总是捉弄谢家二公子的。
在发现这个端方守礼的二公子总是一声不吭的给她替罪后,小公主自然而然的将谢祁划归成了自己人的行列。
她也不能老是捉弄人的,那多累啊,本来宫里的玩伴就很少很少了。
因此在一两年以后,李宝音和谢祁的关系就慢慢好起来了。
面上还是有哪些玩闹捉弄点缀,但实际上,比从前还要形影不离。
李宝音八岁和九岁的上巳节是在宫外过的,都是谢祁陪着的。
一次是主动的,一次是被动的。但总归是在一起的。
八岁的时候,李宝音对宫外热闹的上巳节可感兴趣了,求了母后让她出宫,带了许多侍卫,然后还有谢祁一同去。
那天谢祁完完全全就是个世家小公子的模样,李宝音甚至还记得他衣衫上的浅淡墨香。
街景灯色下,似乎也有谢氏小公子清浅的笑意。
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现在,又是两个人一起出宫。
他其实和小时候的装扮没有那么相似了,李宝音却总是想起那一年的灯夜。
南周百姓似乎对节日总是热情高涨情有独钟的。
不论是什么节日,只要不宵禁,最后总是满街盛放的灯,总有人站在灯影里,笑得肆无忌惮,快乐得不得了。
“谢大人既然知道,为何还要跟着?”
李宝音道,“上次我就已说的很明白了。我以为谢大人很清楚何为立场不同,各为其主。或者说,我是那个另外的主。”
她浩浩荡荡来北陈,阵仗是很大的,但路上还没有什么人对她下手。
那会儿,北陈还不知道她这个南周的嫡公主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自然不会想要她的性命。他们想的,是拿捏她控制她。
但现在不同了。
她不是那么轻易被拿捏控制的。并且早已表明自己的野心。
更别说北陈的朝中本就局势不稳,又有她在里头浑水摸鱼,种种牵系之下,有人一定对她恨之入骨,对这样的人来说,若是能将她杀了,那么很多事情就再也没有翻涌作祟的可能了。
此去具云山,会有想要暗中勾结她的人,也一定会有那些想要杀了她的人。
谢祁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他身为北陈的尚书令,最应该做的,其实就是静观其变,这事儿不必他这个尚书令参与进来。
保下她这个南周公主,对北陈世家的阵营其实并没有什么绝佳的用处。毕竟他们图的是利益,换个别人来,照旧可以做交易。
谢祁的手在衣袖中轻轻翻了翻,竟不知从何处拿了一小串柳枝,那柳枝像是刚摘下来的,透着浓烈的清新气息。
谢祁修长的指节动了几下,就编出来一只威风凛凛的小老虎,又将预备好的浅色流苏挂在上头,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璎珞。
“送给公主。”
谢祁没有贸然把小老虎挂在李宝音的颈间,而是请公主示下,得了李宝音的允准,才把柳枝编的小老虎轻轻放到李宝音的手心。
谢祁轻声道,“公主想过上巳节,但北陈的百姓不编柳枝。公主想必没有收到这个,我心里记着,是一定要给公主祈福的。”
南周百姓过上巳节,编了柳枝都是用来祈福驱邪避祸的。
柳枝还得是比自己年长的人编了才是最有意义的。
若是已经没有年长的人在身边了,那就自己编了给自己祈福。
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或同辈互送,也就是祝福之意。
李宝音没编,她是想过节,但更多的还是为了今日筹谋。
她以为今年不会再有人给她编柳枝了。
谢祁倒确实比她年长。
小老虎好像还带着一点点余温,轻轻安放在她的手心里。
九岁那年的上巳节,谢祁也给她编了一只小老虎。
谢祁也说起往事:“公主九岁时,上巳节间建业闹匪,皇后不许公主出宫,公主偷偷跑出去,立时身陷险境。我那时候找到公主,挡在公主身前,对公主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必护公主周全。
九岁的李宝音赌气跑出来,连母后给她编的柳枝娃娃都没带,身边一个护卫都没有,就被坏人盯上了。
是谢祁最先找到她的。谢祁给了她一只小老虎,然后手执佩剑将她护在身后,说一定会护着她的。
君子一言,重逾千金,岂能反悔?
李宝音拨弄两下手里的小老虎,慢吞吞将它挂在了颈间的玉封旁:“九岁的时候是被动挨打,现在谢大人既然知道有危险,那有没有什么计划?”
李宝音没抬头,没瞧见谢祁明若晨星的眸中有一点点笑意。
谢祁说:“没有。”
李宝音倏然抬眼,直直看过去。
谢祁道:“真的没有。”
李宝音出行这几日,外间动作不小,动静也不小,但对方也是人多势众,要查清楚什么,也是很不容易的。
就是因为雾里看花查不清楚,谢祁才不放心,才一定要亲自跟来的。
李宝音又拨弄了两下小老虎,挂的地儿也没有那么高,但柳枝太过新鲜,那气味一点点飘散,萦绕在身上,似乎和身上的熏香都融在一起了。
“那就先过节吧。”李宝音浑不在意道。
许昌的具云山名声在外,父皇说,尚未南渡时,他在洛阳就听过具云山的名声。
相传古时候这里出了一个隐士,也不知真假不知去处,但确确实实因为一首诗让这儿的景色名扬天下。
父皇慕名去过具云山,说是留下了些题字。
战乱过后,大概现在都没有了吧。
李宝音就是想来看一看。
南渡之后,中原关中,还有关内的这些景色,都成了父皇口中的怀念。
她放在眼里看一看,回去之后也能同父皇说一说,三十多年的光阴过去,将这具云山雕刻成了什么陌生的模样。
可真正到了具云山间,李宝音下了马车后,瞧见别庄林立外的情景,竟有些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