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臣、”庾璁一下子就没了脾气,“臣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庾璁同李宝音一起读书的时候,李宝音已经十岁了,庾璁那会儿基本上就已经确定会是庾氏未来的家主了。
而李宝音那会儿,其实也差不多确定为南周帝位的继承人了。
因此庾璁在李宝音身边的时候,不只是他的父亲,还有庾乾,都会私底下同他说,与公主相伴,不只是陪读。
在公主身边,他也是在侍君,他是臣,而公主是君。
侍君以臣礼,这自然是未来的庾氏家主应当做到的。
少年人纵情肆意求了一点东西,终究还是要被君臣之礼所框住。
公主神情恹恹这般说话,庾璁就得退回到为人臣子的躯壳之中,克制守礼,做他心里很清楚,却不那么擅长的事情。
李宝音只点了一句,当然不会紧抓着这件事不放。
她道:“这些时日跟在司马由身边看他上课。很有些感触。”
北陈小皇帝年纪小,在李宝音看来,比起她六岁的时候,小皇帝已有些定性了。
小皇帝尚武。
很喜欢与人谈论北陈建朝以来的武事。对自己父皇打过的大大小小的战役如数家珍,和拓跋崇的关系很好很亲近。
被拓跋崇带着,好像同朝中有名有姓地位尊崇的武将似乎都很熟稔。
小皇帝的课程当然是帝王课程。世家大儒制定的课程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李宝音能跟上,甚至很熟悉,而谢祁的课程,也很有些他的特别之处。
他融入了他自己,或者说谢氏多年襄助治国的经验,希望慢慢的灌注给小皇帝,耳濡目染,将来必是有所用处的。
但小皇帝好像并不感兴趣。
小皇帝对她这个南周公主挺感兴趣的,总在她面前炫耀北陈兵力强盛。
李宝音道:“待他长大,能到亲政做主的时候,说不准北陈休养得当,过去那些年因为穷兵黩武而遭受的损耗全部补充回来,只怕又要起兵了。”
一统天下的诱惑太大了。哪个帝王不想要?
就算小皇帝不想要,北陈的这些悍将必然也是不干的。
何况司马由叫他们养的,心里一直是好战的念头。若是世家压不住的那一天,定是要起争端的。
庾璁正色道:“我南周也从未想过长久的偏安一隅。”
李宝音心想,是啊。南周从未想过偏安一隅。
从父皇到大臣,人人都知道,北陈的马蹄迟早是要踏破那天堑长河的,真的等到被动挨打的那一日,就晚了。
所以才要积蓄力量,等到合适的时机北伐。
将北陈打回草原,收复失去的疆土,恢复成从前大一统的大周朝。
李宝音道:“我在北陈的时日,才是要紧的。先前北陈这里无人,要做什么总是没有那么容易。现在他们自己引狼入室,倒也是一样好处。”
“你们议定通商口,不要定在长河渡口码头上,要多往他们沿岸的郡县上扎根,拉出一条长线来,将来才是有用的。等咱们的东西进来了,会更详细的知道他们郡县中的情况的。”
南渡兵败是顷刻间的事情,北伐收复失土却是需要稳扎稳打的进行。
南周将士们都憋着一口气在,三十多年了,这口气哽在那里,要是有一回出顺畅了,那就能一鼓作气的做下去了。
庾璁点点头:“我知道。”
许多事情都在慢慢布置和进行之中,不只是公主这里,还有很多的地方。
从前,北陈腹地一片模糊,公主被强要到北陈许昌来做质子,等于是在北陈腹地插丨入了一把锋利的刀。
公主不论想做什么,他自当倾尽全力。
庾璁想证明些什么,也想缓解一下方才他因为少年人的急躁而引起的罅隙。
他说:“公主,我还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情。请公主吩咐。”
李宝音笑起来:“嗯。我知道。小师兄还有许多的事情可以做。家里一定也会吩咐小师兄的。我在这宫里不能出去,好多事情都不知道,就不给师兄瞎指挥了。”
庾璁确实是想急于做点什么的,但李宝音不开口,他当然不能再逼迫,所以就听公主的话,先做好手头的事。
庾璁现在身上的事务正是到了紧要的时候,也不能整日陪在这里,说完了事情,又赖了好一会儿,还是得走了。
李宝音没有去送。
换作从前,早就送她的小师兄出门了。
但现在不行了。他被框定在那个身份里,李宝音就得做南周继承帝位的嫡公主。
驭下之术,不可令其恃宠生娇。
她父皇征战几十年,守住过大片疆土,也失去过大片疆土,太始帝一生的经历太丰富了,作为他唯一的女儿,这些为帝的经验与教训,不传给李宝音,又能传给谁?
看着案上散落的世家子弟的那些信笺,李宝音想,我尚还年轻,正该经历这些。
但有些时候,揣着这些长辈们的人生经验,又像个老于世故的政客。
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但根据经验,又应该这样做。
庾璁提醒她了,她太过在意谢祁了。
她揣着这么多长辈的人生经验,但也从不压抑自己内心的蓬勃生机,如果太在意一个人,那就是离这个人太近了。
那就远一点好了。
可以让北陈的世家贵胄们,更明显的感觉到南周公主的存在。
南周的建业,这会儿正在预备过上巳节呢。
出门踏青游玩的时候,是女儿家最乐意的活动。
过了十几年的上巳节,此时在异国他乡,李宝音也想过节。
心里一下子生了主意,有了法子。
能被世家选中在公主跟前露脸的公子们,自然都是有些学识的,便是比不上大儒,至少不会给家里丢脸。
他们给公主送礼,从不会得到回应。
但公主收下了没有退回去,这就是最好的反馈。
所以礼物是锲而不舍的送来,李宝音照旧都收了。
得知王焱除了送礼物,还会给公主写信,他们也将这个法子学了去,含蓄的写了书信给公主这里送来。
小心翼翼的等着,没想到公主一视同仁,将他们的信也收下了。
南周公主是李氏唯一的嫡系血脉,又是将来南周皇位的继承人,这信自然不能和普通女子或者给世家女子求爱那般直接。
他们的信写得还是很有些水平的,很含蓄,但是意思一看就能明白。
李宝音一直没有回过王焱的书信,其余世家公子的书信就更没回过了。
但是信笺,还是在很规律的送过来。
李宝音提了笔,只给王焱一个人写了信。
过些时日天气晴好,她想出宫游玩,让王焱想法子。
信是只给王焱一个人回了,但是南周公主想出宫游玩的消息,李宝音却让侍女散播出去了,最要紧的,是要让给她写信的公子们都知道。
她要制造一个机会,看看有多少人有能力真正走到她面前来。
想要收复失地,不能总是靠武力,这些世家,也是看中利益的。
就像当初尚未南渡时,北陈还没打进来呢,朝中私底下和北陈联络的世家可是不少的。
李宝音垂眸,眼中点点讥嘲,这些人,永远都是摇摆不定的,都想交好,都不想得罪的彻底。
那正好可以为她所用。
大周正统立世,开国皇帝一统天下花了十来年,是从西南蛮子将中原大片疆土给一点一点收拾起来的。
对付异族,大周李氏有的是恒心与毅力。
立国后,百姓从异族压迫中过上了好日子,至少,可以在过节的时候欢笑,可以在灾年不用担心会饿死,朝廷会有办法的。
李宝音没见过那样的盛年,南渡十五年后她才出生。
同样是生于南渡以后的安稳年月。
建业的上巳节就很热闹了。
听那些跟着一同南渡的百姓们说,很有些当年在洛阳时的十之三四了。
北陈也过上巳节,但异族融合,绝没有大周时那样的盛景,热闹是热闹,但并不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王焱接了信欣喜若狂,而后与家中长辈商议过后,请公主到具云山上去游玩。
那里地方阔大,便于施展。
上巳节登高踏青,那是许昌百姓最爱的去处。而且贵人们的地方清净雅致,世家们都在那里都别庄。
山下冰湖盛名已久,湖边全是盛花绽开,美不胜收。
王家递了名帖做主,太后不可能不给太原王氏这个面子。
李宝音顺利成行。
可这样晴好的天,李宝音却在王家的马车旁看见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简简单单穿着青衫,用一根玉簪一丝不苟的冠着半面头发,余下的散在背上,随着流云一道在春风中垂坠飘逸。
谢祁甚少这样的装扮,至少这两个月来,李宝音从未见过他这样穿戴。
从前在南周,他一心一意做那个端正守礼的谢家二公子时,更不会这样飘逸了。
他这样,实难让人忽视,就好像那一场春雪,明明雪都化尽了,他还拢着袖衫融在人的心上。
春日浮热的气息里,他是最夺人的凉。
看见李宝音,谢祁微微颔首:“在下伴公主出宫。”
旁边被忽视了个彻底的王焱委屈——
明明是我伴公主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