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经百战的北陈大司马拓跋崇办宴,这宴规格高,而且与以往的宴会都有所不同。
他将此心奏与皇太后知晓,皇太后允准接风宴在宫中举办。
就定在一贯招待别国使臣的中天殿中。
其余一切都是拓跋崇命人筹办的。得此邀请参与接风宴的,皆是北陈中位高权重者,谢祁也在其中。
王焱因为没有官职,更不是家中长子,因此并没有在受邀之列。
其余世家,皆有人出席。
北陈皇太后与小皇帝也在。
别国质子皆不在其中。
李宝音接到庾璁的消息,这接风宴并无邀请庾璁,庾璁正在想办法加入,但一直未有消息。
谢祁那里传了一份宴会名单给她,看上头除了她以外再没有出身南周的人,只有她一个。
且人家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为了南周公主所备的接风宴,别人若参与了,岂不是喧宾夺主。
李宝音心里就明白了,这确是冲着她来的。庾璁指定是进不来了。
宫中的接风宴多是花团锦簇其乐融融,拓跋崇常年在军中,与南周正式议和后才收兵回许昌,他身上是一派改不了的军伍作风,就连接风宴也是硬邦邦的直冷。
好歹还是有些歌舞伶人的。
王珩落座后,两个人身份相当,是并排坐在一处的。
两个人政见不同,最近又正是朝廷文治改革的时候,两个人在朝中吵架吵多了,互相都看不顺眼。
王珩讥讽拓跋崇:“接风宴办成如许模样,大司马以为这里还是多年前的草原么?简直全无待客之道。”
拓跋崇反讽:“老夫不像你这么虚伪。明明想灭了南周,还要同南周公主虚与委蛇,重续师徒之情。”
“军中接风宴都是如此,当年得胜庆功宴也是这般。老夫带兵浴血奋战时,王司徒躲在后方动也不敢动,如今倒是抖擞起来了。”
三公乃是虚衔非实职,太师太保这等虚衔都是当初北陈先帝在的时候将小皇帝册封为太子后授封的。
得了三公,当然地位更是非同一般。
而司马司徒,则是实职。
大司马拓跋崇掌军,大司徒王珩掌文臣民生,大司空为谢祁之父谢岭山。
谢岭山身体不好,因此司空之政务还有尚书省中枢事务,就都是谢祁一并处置的。
北陈不设司士司寇。除上头的老家伙们外,谢祁这位帝师当之无愧的位高权重。
这二位吵起来,别人不敢劝也没资格劝,便是皇太后出面,笑语几句,将场面缓和过去了。
谢祁倒是没有参与。
朝中文治改革谢祁是主导,背后就站着世家。
拓跋崇对他的敌意也是很深的。
北陈尚未占下这大片土地时,自是以武为重的。朝中所行军功爵制,就是多打仗,兵士才能获得爵位往上升迁。
如今不打仗了,自然会令失去了最快晋升途径的武将们不满。
素来立朝,都是以武开基,以文致治。
北陈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再走原先的老路了,否则国力将不能发展,也不能积累财富。
北陈先帝也是如此想的,所以那个时候就定下了政策,如今正是施行的时候。先帝去世,皇帝年幼,年轻的皇太后也不能很压得住,拓跋崇不免牢骚满腹,还不到对立的时候,但文臣武将泾渭分明,说不上融洽。
谢祁此时若开口,非但不能解围,恐还会增添拓跋崇的怒气。
朝中纷争,谢祁自觉尚书令要持正身份,所以向来也并不站在得利的立场上说话。
他执手改革,也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出身而打压朝中武将,反而是公事公办,立身持正,因此拓跋崇每每想要针对,都对这位滴水不漏的帝师大人无从下手。
比起王珩与谢岭山旗帜鲜明的站在文臣世家这边,倒是谢祁这个尚书令和帝师更令武将稍稍信服几分。
老家伙们吵惯了,谢祁如风过耳,只是北陈朝内情形,从拓跋崇与王珩的对话,便可见一斑了。
一看就晓得,如今北陈的朝中并不一定齐心的。
果然,小公主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直直看向拓跋崇与王珩那厢。她小时候就这样,只要是不读书,别人在她跟前说些她感兴趣的事情,她就那么直勾勾的瞧着,听着,一点也不避讳的。
若是有合心的一些时刻,那双瞳色极深的眼眸还会有微微闪动,表明小公主不安分的内心,正在酝酿什么鬼主意。
她现在知道了,北陈朝局暗流涌动。现在不是他们一致对外征战的时候了。
谢祁自己都不知道,在望向小公主的一瞬,他的眉峰略微松了一松。
在听见拓跋崇与王珩言语间提起小公主的字句时引发的不悦,因为遇见了她与年幼时承袭至今的习惯而消散了许多。
拓跋崇又不能与王珩撕破脸,同朝为官,他若是反对朝中改革,那就是阻碍北陈的发展。
先帝去时,曾细细与他分说过此事,要他一定不可与世家翻脸争斗。皇帝年幼,还需要世家扶持。
如若不然,先帝也不会遗命钦定谢氏子为帝师。
可对于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武夫来说,不能直抒胸臆实在是憋屈。
拓跋崇找不到王珩泄气,就把矛头指向了李宝音。
本来么,接风宴的主角,就是这位南周公主的。
“听说,公主还想回南周去继承帝位,将来王夫的人选都有了,还想着拐带我们北陈世家的好儿郎们。”
拓跋崇道,“有公主这几句话,我北都男儿几乎是闻风而动。人人都说是世家贵女出嫁得三千金嫁妆,我们北陈世家的好儿郎连脸面都不要了,都争相想着要入赘南周去。”
几句话,就叫世家脸上挂不住。
拓跋崇话音却不减寒锋,“老夫倒是在想,不知道再有几年,公主是不是真的能回南周去?我军再有几年生息,刀锋所向,踏平南周都城,公主这亡国奴,怕是再也做不了这春秋大梦了。”
周边小国全部臣属北陈,自然无可出兵。
只有南周,议和而非臣服。
武将再想有所提升,只有南征。南周占据大片江东旧土,全都杀下来,那就是战功赫赫硕果累累。
而北陈更是完成了大一统的伟业。
拓跋崇这是很直白的威胁、恐吓。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李宝音的身上。
李宝音笑起来,她生得好,这一笑满室生辉。
“若是果真能踏平我南周都城,大司马为何不挥兵南下直捣建业?”
“你是不想吗?我看你很想。”
李宝音笑道,“是不能吧。”
她扬眉,众人像是看见了雪后初晴里山间霜雪上的金色光亮,由冷及暖,却不入凡尘。
“诸位,先前无缘得见。今日诸位来得也很齐全。我答应了一个人,替他带一句话。现在,是时候了。”
李宝音朗声道,“我朝大都督,问拓跋将军好。一别经年,不知拓跋将军的右手拉弓可还利落?”
中天殿一瞬间的寂静,显得李宝音的话掷地有声。
往日这里的接风宴最是热闹,人声鼎沸,并不能显出一个人的声音来,现如今,却只有李宝音一个人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南周大都督廉洹。极厉害的人物,年逾七十,却将南周给守住了,也就是他,将北陈大军死死挡在两道天堑之外,再不得前进一步。
拓跋崇与廉洹第一次在战场上见面,拓跋崇还是将军。
一晃经年。几年前,拓跋崇再度南征,廉洹一箭在乱军中射中了拓跋崇的右手,不久后,拓跋崇败退。
拓跋崇身经百战,却不是百战百胜,他折在廉洹手里。
廉洹守住了南周如今基业。可当年终究没能抵挡住北陈的攻势。
经历的何止是百战的老将军,却也不能说是百战百胜。
但挡住拓跋崇,廉洹没有二话。
南周大都督的名号,是镇得住的。
拓跋崇转向李宝音的时候,谢祁的眉峰又起了。
早些时候问过一遍了,又不死心,还要再问一遍,老家伙们就是这么烦人。
谢祁捏着茶盏的指节泛白,下一刻就搁了茶盏想要开口。
就听见了李宝音的话。
谢祁垂眸,眼里流过淡淡的光,这一下,不知道是谁丢脸了。
公主今日仔细装扮过,比平日更加庄重些,礼服真正合身,她没穿北陈送去的那一套,穿的应是南周带来的。
小公主吃穿用度照样讲究,北陈宫中送去的一概不用。
满殿都是北陈人,独独她一个南周公主在这里,从发髻到衣饰,每一样都是格格不入。
却一点也不单薄孤单,反而是那些从容气度蕴含着她身上背负的千军万马。
真是好胆识。好气魄。
谢祁捻了捻指尖水迹,掠起眼皮看向拓跋崇。
“大司马今日在公主面前失礼了。今日接风宴,是大司马做东,太后与皇上都在此处。”
“我北陈与南周已然议和,公主为质子,却也是北陈贵客。我向来与皇上言说,主雅客来勤,北陈该拿出大王朝的气度来,方能让周边小国心悦诚服,南周也不会言我北陈蛮横。大司马今日着实没有做好。皇上将来若学了去,岂不是大司马对不起先帝的嘱托?”
“请大司马给南周公主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