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雪落无声。直到清晨推门,便是明晃晃的白。白雪压枝,飞雪穿庭。
窗外飞雪渐渐停了。楚杉辞捧着手上的暖炉,起身说道:“春晓,陪我出去走走吧。外面天冷,其余人不必跟着。”
“是,公主。”众人齐声答道。
春晓原本百无聊赖地双手撑头看着雪地,一听要出去玩,两眼都放光了。春南为楚杉辞披上厚厚的狐裘后,春晓立马应着起身跟出去了。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路上的雪已被清干净,但偶有薄雪,踩上去的声音格外悦耳。不多时,楚杉辞听到一串笑声,肆意张扬。
“公主公主,您当心点。”随之而来的是许多随从们的惊呼声,他们声音焦灼。眼下宫廷中,除了她这位和亲公主,便就是晋国小公主魏景春了。
不远处,魏景春在雪地里穿梭,石榴红裙翩飞,冬阳比之裙上金丝反光倒逊色十数筹。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而梅林中穿梭的魏景春,却是耀眼得让人忽视了整座芳华。
魏景春随手抓起手上的雪球往侍从身上扔,雪球稳稳落在了侍从身上。“你快躲呀,你怎么不躲?”她说完又是一个雪球扔过去。那个侍从忙应声躲开,魏景春大笑着欣赏侍从躲避时的狼狈。
魏景春身后的侍从发现了此刻静立在石路上的楚杉辞,忙行礼问安。魏景春败了兴致,只觉心中烦闷。她淡漠地挑眉,而后缓缓转身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楚杉辞。楚杉辞微微一笑,点头问候。
之前听楚廷玉提起过这位公主曾帮他颇多,于是楚杉辞心中也对这位张扬的公主多了几分好感。
魏景春不疾不徐地伸出被雪水沾湿的手,待侍女擦干净后便捧着刚递上的暖炉缓缓上前。她忽然止步,待侍女小心翼翼地将梅林中拦路的梅枝拂高后,便高昂着头走了出来。
此时,这位晋国公主清晰呈现在了眼前。她身段高挑,容色姝丽明媚,眼尾上挑,檀朱点唇,散发着独属于皇室的傲慢和张扬。
“你就是永宁公主?”
楚杉辞感受到了她挑衅的眼光,不知该如何回应,便只是颔首微笑。
魏景春复又向楚杉辞迈近一步,“听闻江南多出美人,今日一见倒果真如此,”她抬手欲摸楚杉辞的脸,察觉到她的刻意退避后,魏景春亦是退后一步,“你不喜欢我吗?”
这是什么问题?
楚杉辞心中虽这样想,面上却云淡风轻。她摇摇头,温声道:“公主活泼可爱、明媚动人,永宁自然是十分欢喜公主的。”
魏景春仔细凝视着楚杉辞的眼眸,里面除了刻意温和的笑意再无其他,她只觉得虚假。她自小便于宫中这个是非地、名利场长大,真心和假意,她再清楚不过。她最近受四皇兄之事而困扰异常,如今兴致搅扰、期待落空,心情更是跌倒了谷底。
“本公主以为大殿面圣之时能吟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女子,必与旁人不同,”她偏头冷笑一声,随即看向楚杉辞,“原来也只是个趋炎附势、溜须拍马之人。”
春晓在旁边气愤不已,怎么能有人这么折辱楚国公主,她手紧攥着裙摆。楚杉辞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宽慰。她面色如常,淡淡笑道:“公主说笑了,永宁心中当真如此认为。”
“楚杉辞,你怕我?”
楚杉辞静立在原地,嘴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公主平易近人,永宁自是不怕。”
“那你为何离我这么远?”
楚杉辞上前一步。
魏景春见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扫了一眼楚杉辞,提步便要走。
“公主慢走。”
可魏景春走了几步,又折反回来,一把抓住楚杉辞的手臂往她这边猛地一拽。
“公主!”春晓惊呼。
“退下。”魏景春偏头冷冷命令道。
楚杉辞踉跄了一下,跌坐在了身后的石凳上。她蹙眉沉声道:“公主,你我无冤无仇,何故如此?”
“楚杉辞,你是不是在看我笑话?你看最宠爱我的四皇兄如今啷当入狱,你看众人都只关注你这个和亲公主,而本是大晋唯一公主的我却备受冷落,是不是暗自高兴?”她压低身子,低声恨恨道。
楚杉辞一愣,她最近的确听说四皇子魏逸思因封地江氏案而深陷囹圄,却未曾想到四皇子与魏景春有这层情分。
“公主,永宁不敢有非分之想。公主仍旧是大晋皇室的掌上明珠,受万民敬仰。”她直视着魏景春的眼眸,她眼底的戾色和伤痛一览无遗。
“公主因何事而如此生气?”卫将军出声欲制止。
卫将军刚从姨母云妃寝宫出来,云妃本欲唤人去寻魏景春,几人一同吃顿晚饭。他听闻魏景春近日因四皇子之事而苦恼不已,便揽下这桩差事,哪料看到眼前这个场景。
“表哥。”魏景春甩开楚杉辞的手,连忙转头,却见卫长青面色阴沉地站着。魏景春虽暗自有些害怕,但是却强装着面上镇定。
楚杉辞因甩开的力度过大而险些摔在了石桌上,她手及时撑住桌角,而后搀着魏景春的手盈盈起身。
“卫将军。”她含笑道。
“卫长青见过永宁公主。”
“卫将军不必多礼。”卫长青本想代魏景春道歉,但是又顾及到魏景春的颜面而不知如何是好。楚杉辞见他左右为难,便只是一笑,正欲走。
“永宁公主。”魏景春出声叫住了楚杉辞。
楚杉辞收敛起眼底的冰冷,而后缓缓转身,带着体面的笑容。“景春公主,还有事吗?”
“你们先退下。”魏景春吩咐众侍从道。卫长青面带警告地看了魏景春一眼,立在原地。
“你刚才,”她微微有些犹豫,之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地继续说道,“为什么神色如此镇定?如果......”她有些不解,父皇面前的嫔妃在争吵时,见父皇来了,便会以示弱博取同情,从而以退为进。
“如果什么?”楚杉辞莞尔一笑,悠悠问道。魏景春看到了她眼中似有似无的嘲讽,心中的怒火不受控制地熊熊燃烧,将她近日绷紧的弦所编织的理智燃烧殆尽。
“景春!”卫长青打断道,抓着她的手便是要走。魏景春猛地甩开。
“如果你装柔弱博同情,本公主想卫将军,也许会可怜你。毕竟,你们楚国人,不就是以此为长吗?”魏景春的这一番话开始低沉平缓,而后却是无尽的嘲讽,锋芒毕露。
楚杉辞瞳孔猛地一缩,她的身体微微颤抖,静静凝视着魏景春,眼眶微红。她扯唇一笑,笑意加深。“公主说什么?永宁,”她一顿,而后声音低缓,“不明白。”
魏景春冷哼一声,从她旁边走过。卫长青停留在原地。他犹豫了一下,开了口:“永宁公主,景春是一时冲动。今日一番话,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楚杉辞视线从茫茫雪地转落到卫长青身上,她没有多言,沉默着,转身走了。
雪路前所未有的长。她进入宫殿,便温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公主。”春晓迟疑着开口。
“退下!”
楚杉辞静坐在榻上,眼眶微红,眼尾亦是染上一层绯色。只剩她一人之时,凝在眼眶中的眼泪倏然落下。
魏景春说的话,与她而言,并无什么。只是今日的情形,她蓦地想到廷玉,今日不过一次,她便觉得耻辱。这四年,他忍辱负重,又是怎么挨过来的?
楚廷玉之前,那么意气风发、锋芒毕露,如今却是沉默内敛。
她忽然觉得口渴难耐,起身走至桌前。她只想要倒一杯水,可双手不断颤抖,热水滚烫,浇淋在她的手上。
她急火攻心,猛地一拂,茶具落地,陶瓷碎裂声伴随着热水溅泼声哗然传来。春南、春晓原本担忧公主,只是守在殿内,听到响动后立马推门走了进去。
刚走进去,只见楚杉辞蹲身在地,手背烫得通红,一片一片拾起陶瓷碎片,碎片上沾了些血迹。见有人进来,她抬头微笑着,略带歉意地说道:“不小心打碎了。不用担心,你们看,已经收拾好了。”
说完,楚杉辞眼前一黑,她强撑起身体,拂开春南的手,走到床上,“我睡一觉,你们不必唤我。”
话音刚落,楚杉辞便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