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日,难得景华琰还能想起阮含璋。
这几日没有伴驾,阮含璋仔细回忆景华琰的一言一行,她隐约有了清晰的认知。
景华琰此人肆意妄为,行事毫无根据,无法按常理判断。
因前朝姚相的鞠躬尽瘁,如今朝政一片清明,即便他已经亲政,整个朝野上下也没出乱子。
姚相便是仁慧太后的亲弟弟,也是姚贵妃的亲伯父,从先帝后期开始,姚相成为宰相,姚氏一门就名声显赫。
思及此,阮含璋忽然心思一动。
她抬眸看向小柳公公,浅浅一笑:“公公略等片刻,待我更衣便可离开。”
小柳公公颔首:“才人请略快一些,陛下还等着。”
阮含璋也不废话,直接回身踏入寝殿。
寝殿中,佩兰正坐着等她回来。
见了阮含璋她蹙了蹙眉,正待开口,阮含璋就紧张地丢给她一个眼色。
佩兰很识时务,她一瘸一拐跟着阮含璋进了暖房,站在屏风后面等她。
这个行为很是冒犯,但阮含璋却行色自如。
她如厕之后,收拾妥当身上的衣衫,站在水盆前净手:“阮家同徐家可有龃龉?”
佩兰面色微沉:“今日德妃可是说了什么?”
阮含璋简单说了今日事,然后才道:“你若是能同家里说一声,也好让老爷夫人心里有准备。”
她言辞恳切,显然已经把阮家当成了自己的靠山。
这般行事,佩兰很是满意,她挑眉看了一眼阮含璋,难得夸奖一句:“你还算识时务。”
说罢,佩兰思忖片刻,才慢条斯理说:“再过些时日老爷夫人就入宫了,此事不算紧急,到时再议。”
阮含璋颔首,她想了想,道:“今日我瞧着,这宫里能拉拢的宫妃不在少数,若是姑姑信我,我一定能助老爷夫人一臂之力,也能为大小姐铺平道路。”
佩兰有些犹豫。
她自然知道阮含璋早就是案上鱼肉,只能任由阮家宰割,但阮含璋这般出身,除了那些淫词小曲,她都没正经读过书,实在低贱得很,她能做出什么事来?
阮含璋叹了口气:“姑姑,逸香阁虽然不是高雅之地,却也鱼龙混杂,我同贵妃娘娘、德妃娘娘和宜妃娘娘等攀不上关系,但那些小门小户的千金,我还是知道如何相处的。”
她说罢,真诚看向佩兰。
“姑姑,你想,今日德妃会如此行事,他日贵妃、宜妃等若是发难该如何,我同阮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心里是很清楚的。如今宫里以太后和贵妃势大,日后大小姐入宫,还要仰人鼻息,如何是好?”
她特地提太后和姚贵妃,其实提的是姚家。
果然,佩兰眼眸微闪,却并未表露出不屑和敬畏。
阮含璋垂下眼眸,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看来阮家同姚家不是表面上的生疏,但似乎也并非亲密盟友。
也是,阮忠良在玉京筹谋二十载,舍弃了一切上位,他如何甘心成为别人附庸?
短暂的低头,只为以后把旁人踩在脚底。
“姑姑,我也想让朋友好过,他们能被赎身,离开逸香阁这等腌臜地,我是很高兴的,也很感谢老爷夫人。”
她说的是茉莉和石头,两人跟她一样,从小被卖入逸香阁,他们三个跟赵庭芳一起相互扶持,陪伴长大。
佩兰终于动容:“你要做什么,要提前告知我。”
阮含璋这才开心一笑:“知道了。”
说罢,她立即道陛下等她伴驾,佩兰面色稍霁,却说:“红袖跟着你忙了一早上,你带青黛去吧。”
阮含璋不甚在意:“好。”
她给自己重新上了妆,添了些许颊红和唇脂,这才离去。
佩兰微笑送她离开,转过身,立即沉下脸:“红袖,你过来。”
另一边,阮含璋抵达乾元宫。
这会儿时辰尚早,景华琰似乎刚下早朝,正在正殿更衣,阮含璋被守在殿门口的彭逾引着进了寝殿,见了此景,忙上前给他更衣。
“见过陛下。”
姝丽美人温柔小意,让人心情愉悦。
景华琰眉宇间有些疲惫,见了她似乎面色稍霁,他道:“今日给母后请过安了?”
阮含璋心中一动。
她帮景华琰褪去玄色礼服,给他换上日常穿的青色长衫,道:“是,妾方才回到宫中。”
景华琰颔首:“还未用早膳吧,一会儿陪朕用早膳。”
“是。”
阮含璋似乎很高兴,抬眸瞧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全是欲语还说的风情。
景华琰挑了一下眉,伸手在她细腰上掐了一下,才道:“喜欢吃什么便告诉彭逾,让他去准备。”
“妾不挑食。”
更衣结束,景华琰在青花瓷盆里慢条斯理洗手。
他洗手很认真,不需要宫人服侍,每一根手指都仔细清洗,才接过帕子擦手。
“走吧。”
说罢,他直接揽上阮含璋的细腰,带着她一路往金馔堂行去。
刚一踏入堂中,阮含璋美目一扫,忽然发现堂中垂着金纱帐,金纱一侧珠帘静落,挡住了另一半厅堂的景致。
在一片影影绰绰的光影里,她能看到金纱帐另一侧也摆放有两张膳桌,膳桌另一侧坐着两名朝臣。
阮含璋心中一惊,不知景华琰是何意,却还是低眉顺眼跟着他在主桌一侧落座。
“见过陛下。”两名朝臣立即起身行礼。
景华琰彬彬有礼:“舅父,忠义伯,这位是阮爱卿家的千金,阮才人。”
他甚至还介绍了一番阮含璋。
通过这两句称呼,阮含璋已经知晓帘子另一头的两位朝臣是谁了。
一位是仁慧太后的亲弟姚文周姚相,一位则是徐德妃的父亲,威武大将军忠义伯。
阮含璋虽然是宫妃,不过份位低,又是晚辈,闻言便起身道:“见过两位大人。”
姚相便笑道:“之前就听闻阮卿家中的嫡长女聪慧灵秀,秀外慧中,如今入宫伴驾,当是男才女貌,佳偶天成。”
这话说的,仿佛阮含璋已经被封为皇后了。
倒是另一边的忠义伯微微蹙起眉头,有些古板地道:“陛下,今日臣等要同陛下议论国事,如何要让后宫妃嫔旁听,于理不合。”
如今女子都能读书科举,后宫妃嫔因何不能听得政事?宫里早就没了这般规矩了。
阮含璋美目一挑,看向景华琰,四目相对,她竟读懂了景华琰眸子中的深意。
也隐约明白,为何今日要带她前来了。
阮含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然后才幽幽开口:“陛下,妾斗胆,可否一言。”
景华琰声音十分温柔:“爱妃请讲。”
阮含璋叹了口气,道:“听闻先帝时因身体缘故,不能时常处理朝政,天下大事,多由太后娘娘、陛下及近臣殚精竭虑,才有国泰民安的今日。”
“若无太后娘娘的贡献,何来今日富饶?”
“忠义伯此言,可是在诋毁太后娘娘。”
忠义伯:“你!”
姚相笑呵呵打圆场:“阮才人倒是十分有见地。”
景华琰适才开口:“好了,开席吧。”
几人便开始用早膳。
宫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尤其是景华琰作为皇帝,每日十分忙碌,就连早膳时候也都在议论政事,若是不开口,这早膳对奏就进行不下去了。
阮含璋不再言语,认认真真用早膳。
她不挑食,先吃了一小碗阳春面,然后便又开始吃牛肉萝卜馅的煎饺。
饺子小巧一个,上面的面皮如纸一般薄,晶莹剔透,下面的底壳煎得焦脆,雪花纹非常漂亮,一口下去又酥又香,好吃极了。
阮含璋用膳的时候非常认真,表情之诚恳,让原本认真听政事的景华琰都不由看向了她。
上次景华琰就发现,别看阮含璋很消瘦纤细,但她胃口却不小,而且用膳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愉悦,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越看越饿。
还有点下饭。
景华琰放下筷子,侍膳的彭逾颔首,彭逾便端上来两只白瓷莲花碗。
碗里是金灿灿的笋片和白粥。
阮含璋没有询问,彭逾便小声道:“才人,这道粥名叫煿金煮玉,您尝尝。”
名字是真的很好听。
阮含璋尝了一口,入口是鲜嫩爽脆的春笋,配上香浓的米粥,分外香甜。
是春日里特有的味道。
简单却不单薄。
她一连吃了三口,猜对景华琰点了点头:“好吃!”
景华琰便低低笑了:“你喜欢,以后便让御膳房给你做。”
堂上的帝妃二人浓情惬意,堂下是脸色越来越黑的忠义伯和老神在在的姚相。
两人此刻也不再开口,认真用早膳。
等堂上安静下来,姚相才继续说:“陛下,如今春汛未至,但钦天监昨日上奏,言说两江等地可能有汛情,就在一月之内,朝廷还要提早做打算。”
忠义伯紧接着开口:“陛下,昨日乌城来报,说鞑靼数次骚扰城防,去年冬日兰特草原遭受百年一遇的雪灾,族人和牲畜死伤无数,如今开春,他们粮食欠丰,逼不得已只能攻城。”
防汛要银子,守城亦然。
哪里都要岁银支撑。
景华琰放下筷子,道:“爱卿们以为呢?”
姚相起身,躬身行礼:“陛下,鞑靼虽有进犯之举,然如忠义伯所言,鞑靼去年冬日元气大伤,根据探子来报,其族人少了两成,他们原本人数就不足,在这种形势之下是不可能攻破乌城戍边卫的。”
“毕竟,乌城戍边卫都是精兵良将,若打不过精兵锐减的草原游族,实在说不过去。”
他说话时,忠义伯没有开口。
姚相继续说:“陛下,依臣所见,乌城尚能抵御半年,不用增加士兵粮草,待秋日丰收,鞑靼缓解粮灾后大抵不会再来犯。”
“两江防汛才是最重要的,沿途的占城稻已经开始耕种,若是影响今岁丰收,就麻烦了。”
忠义伯适才开口:“姚相,乌城的百姓性命就不重要吗?”
眼看两人要吵起来,景华琰声音冷淡:“两位爱卿辛苦了,回去拟好奏疏,再来回禀。”
他直接下了逐客令。
这位陛下同先帝的性格迥然不同,并不是好拿捏的性子,姚相慢慢躬身,拱手行礼:“是,臣告退。”
“彭逾,替朕送一送两位爱卿。”
片刻间,金馔堂便只剩下帝妃两人。
景华琰看向阮含璋:“你可看明白了?”
阮含璋其实还没吃饱,但景华琰不再动筷子,她也便停住了。
闻言只是笑道:“臣妾不懂。”
景华琰也不怀疑,他站起身,对阮含璋伸出手。
两手相握,阮含璋被景华琰牵着起身,顺着阳光明媚的游廊,一步步往知不足斋行去。
早晨的长信宫阳光晴好,鸟语花香,一只喜鹊站在蔷薇花丛上,正在欢快鸣叫。
景华琰的声音在一片春风和煦里响起。
“党争不断,弊政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