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白、嫣粉、嫩缥满枝头,荼蘼与凌霄花以繁茂之态攀绕于青灰石砖之上,院中依傍相伴,是丹红、鹅黄交映的芍药牡丹,其间夹杂不尽修草佳木,各领风韵。
而自高翘檐角接连花枝,有数百银丝密密匝匝,宛如一张悬落花海的柔密天网。其上系有千枚赤金铃铛,在早夏的闷热中还泛着泠泠寒光。
山庄仆役身着褐衣,与周旁花影融为一色,其人手皆攥丝线,只待不识趣的鸟雀落下时轻晃铃音。
眼前此景,“崔清婉”虽早有耳闻,但心中不免还是惊诧。
只知盛王爱惜花木,却不知竟能耗费人力物力到如此地步。
这便是钟鸣鼎食之家的作派吗?
眼帘轻阖,她的双眸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身披绮罗、头簪金玉,其实她与这些王公们没什么区别,都是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罢了……
“叔母!”
尚在沉思之际,一道明艳身影意外扑来——宝相花纹石榴红的大袖外衫罩着藕色金绣半臂,下配浅姜黄花间裙与云头锦履,一条轻薄的孔雀罗披帛随她抬手滑落,露出腕间嵌有七宝的鎏金跳脱。
明明声音中欣喜非常,但李璨儿却神情淡然,若非她飞仙髻上缠着的两股绸带因尾梢缀珠正垂在耳际,透着难以掩饰的活泼灵动,否则她绝不像是今日被贺芳辰的正主。
“璨儿就知道,叔母说话作数。”
话音未落,李璨儿突地后撤半步,冲着“崔清婉”恭敬屈膝半蹲。
被行礼者一怔神,忙是上前搀扶:“您已获封县主之位,怎好与妾身行礼?”
“所谓县主,不过虚衔,在璨儿心中,您还是叔母。”
李璨儿硬是将晚辈家礼施行完毕,随后再次扑到“崔清婉”身前,甚至不顾天气闷热,亲昵紧贴过去。
“何况璨儿知道,今日赴宴,唯有叔母才是真心。”
才将十二岁的女娃娃,此时稚气未脱,眉眼间透着与身份不适配的单纯,难怪李澈说素日里崔清婉最为宠溺李璨儿。
如此真挚,怎会让人不珍惜?
只是“真心”二字……
她突地陷入短暂沉默,一丝愧疚自心底迅速爬升,只是她辨不清这愧疚是自己所有,还是替原身所生。
“云岫,请将祝贺县主芳辰的礼物拿来。”
极快涤清杂绪,她边环着扑入怀中的可人儿,边转头向云岫吩咐道。
“喏。”
不过片刻,便有小厮将木制漆匣端抱呈上,云岫走近打开,从匣内取出丝绸包裹着的物件儿——
梨形如意首,琴颈卷而细长,腹蒙蟒皮,身雕瑞雀纹饰,镶嵌有螺钿、翡玉,华丽之余,不失大气。
“是琵琶!”
李璨儿眼前一亮,语气欣喜,可面上仍是平淡神色。
不过十二岁的姑娘到底是藏不住心底雀跃,在见到云岫捧着檀木琴身趋前两步时,她也忙提起浅姜黄裙裾跑跳过去,丝毫不顾激起的微风将院中铃铛都惊得叮铃作响。
接过琵琶,李璨儿只觉手腕微沉,她先以指节叩了叩桐木面板,听得回响清越后,这才环看周旁,随即她就近走到廊椅处斜坐,将琴身搁在膝头仔细端详。
四枚紫檀琴轸错落排开,牵扯四根由银线裹绞着的蚕丝琴弦,而清冷少女阖目贴靠琵琶,凝神间转动琴轸调试……
“铮——”
裂帛之音突响,惊得檐下仆役竞相侧目窥看,不觉手中丝线拿攥不稳。
一时间,院内铃音大作,扰得不曾落脚的鸟雀也多扑棱了几下翅膀继续在山庄上空盘旋。
而少女却是眸光流转,冲着“崔清婉”绽开笑靥,她那搭在弦上的五指霎时翻飞,灵巧得如蝶穿花。
此刻唯听廊檐之下,高音清亮如珠玉落盘,低音浑厚如金石共鸣,转而又听急弦若骤雨敲窗,慢捻似寒泉咽石。
待余韵散尽,少女仰起脸,眼底是映着琉璃瓦上的璀璨:“叔母,这般好物,可有名字?”
迎着少女期待的目光,“崔清婉”藏于广袖下的指尖却掐进掌心——
“自然是有,去年‘我’托老琴师制作时,已为它拟好了名字。”
“是什么?”李璨儿搂抱琵琶半歪脑袋,双眸明澈好奇。
“崔清婉”不禁回想起三日前老琴师拜访崔府,亲手将这把制好的琵琶交予她时,那一脸的不舍。
甚至对方在琵琶离手前还频频用麂皮擦拭琴颈处的青鸾纹,说什么去年冬日娘子冒雪亲自送图纸,神色笃定,非要嵌那西域得来的青金石作鸾鸟眼珠,如今物成,也算不负娘子重托。
此时她见李璨儿怀中青鸾振翅欲飞,追思昔日原身,喉间不由得泛起松烟墨的苦涩味。
“青鸾鸣霄,”她望着长廊一侧新绽的林兰,声音轻得要被偶起的铃音碾碎,“你叔母说,青鸾振翅,应鸣彻九霄,不该被细软丝绸困在锦匣里。”
“青鸾鸣霄?”
未曾听清后半句话的李璨儿垂下眼眸,呢喃间是一字一顿地重复品味。
“青、鸾、鸣、霄……”
“叔母所取果真好名字!”
少女终于压抑不住地弯起眉眼,欣喜起身后又抱着琵琶旋身一圈,那姜黄裙摆漾成金莲,扫过青砖缝里冒出的草芽。
正待她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得墙外传来环佩清响——金线绣的蟠龙纹先跃入眼帘,接着是玄色锦靴踏碎满地花影。
少年郎君击掌时步伐未停,腰带上系着的螭纹玉饰再度撞出清音,明明他玉色面容还带着因天气闷热而泛起的一丝潮红,可偏要端着老成语调缓缓开口:
“早听盛王兄夸赞璨娘擅音律,尤擅琵琶,今日一闻,果真名不虚传。”
这副打扮……
是太子李茂。
明白身份后,“崔清婉”率先动身,她紧走几步向前,在众人拜伏后也缓缓叉手屈身。
“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欸,此为家宴,何必多礼?今日寿星唤汝一句‘叔母’,那孤合该唤汝一声‘五王嫂’才对。”
少年郎君虚扶示意,温和笑语中倒颇显亲近,只不过当他目光掠过“崔清婉”发间步摇时忽地一滞,喉结微动间似乎又咽回半句话。
“……加之崔侍中为孤老师,汝又是老师胞妹,如若再多礼,岂不见外?”
“璨儿年纪尚小,与妾身亲昵,这‘叔母’二字也不过是昔日惯称,妾身已被桓王离弃,太子殿下又何必取笑妾身?”
“崔清婉”恭敬侍立,脖颈始终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只是谈及“离弃”二字时,她搭在腹前的双手拇指相抵,指甲边缘泛着用力按压后的青白。
看样子,李茂这个太子似乎并不知晓最鼎力支持他的臣子正进行着怎样的谋划……
而崔大郎君,看来你舍弃亲妹也要成就的忠义,未必换来了东宫的全部信任。
她勾起嘴角,话语里夹杂着替原身牺牲的不值,以及对这皇权相争的讥讽:
“不过殿下所言甚是,妾身大兄能被殿下以老师相称,实在光耀门楣,待来日太子继承大统,崔家定为君分忧,惟日孜孜,无敢逸豫。”
听罢此话,李茂盯看她良久,眸色不明,最后终是挤出一句赞赏:“崔家自汝父起,便为忠良,郡夫人所言,孤不敢不信。”
“小皇叔,你此时赶来做什么?”
或是察觉到气氛僵硬,李璨儿忽然横插进来,曳长裙裾扫过太子靴尖,歪头靠近时,她那搂抱着的琵琶琴首像暗器般擦着对方肩头划过。
十二岁少女的身量堪堪够到少年储君胸前玉珩,所以李茂只是笑着避让,难出苛责之言。
“怎么,璨娘是在嫌孤妨碍你把玩琵琶?”
“嗯……倒也不妨碍。”
不知为何,李璨儿此时竟一改之前用冷淡神色压抑情绪的习惯,开口间多了几丝玩味与娇嗔。
“璨儿只是不明白小皇叔为何现在赶来,此刻与其他王叔们谈趣解闷儿不是更好?承乐姑母不也在那边么?”
“你年纪尚小,还不懂这些。”李茂摇摇头,一副长者作派。
“我不懂?”
突地嗤笑一声,方才尚存于她话语中的娇嗔忽如潮水般退去,李璨儿再度露出寻常时的冷淡,猛跨半步凑到李茂身前去。
“若我不懂,我就不会哀求皇伯祖父放你出宫。”
“听着,小皇叔,我阿耶是盛王,所以我只帮你这次。”
转身喝退仆役,还不等“崔清婉”询问,李璨儿已抱着琵琶准备离开,只是临到月洞门前,她忽又抵着砖墙回望。
“记得,我绝不许你威逼勉强我五叔母——”少女声音陡然劈出裂帛之音,双眸笃定认真,“否则以后别想我给你再寄任何花笺!”
……
“不知太子有何事吩咐妾身?”
待那道浅姜黄裙角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外,“崔清婉”半垂眼帘恭谨开口,只是语气中甚为防备。
此刻浮现在她脑海中的,全是那块半月前被裴如信遮掩着塞到她手中的碎布——由炭笔绘制的东宫密纹竟烙得记忆生疼。
眼下闷热更剧,苍穹中的灰色浓云已然昭示即将要来的暴雨,因院中仆役被清退,盘旋空中的鸟雀终于肆无忌惮地飞靠过来,贴近地面寻找蚊虫觅食。
李茂忽地抬脚碾碎地砖缝里爬出的蝼蚁,玄色靴面上金线蟠龙沾了虫尸浆液。
他逼近半步,喉间滚出轻笑:“郡夫人说笑了,孤怎会有事吩咐?”
骤起的狂风卷过空庭,一时惊得啄食雀鸟四下纷飞,和着凌乱铃铛声,李茂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鬼魅蛇蝎。
“孤只是不明白——”少年储君死死盯看眼前女子,眼底寒意将竟那份刻意的老成变得更加真实,“为何你还未死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