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吾沉睡在那晚的烟花祭,迹部把人送回来的时候,老夫人就在门口等着,面容无悲无喜,似乎早已料到。
“玲子让小里的生命拥有了燃料,现在燃料告尽,小景,很抱歉她要先跟你告别了。”
迹部没有听明白,明明眼前的安吾怀抱还有余温,不久前还为他摘取清晨的花束,眼下怎要消散?
“什么?老夫人,莫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是说她……”
“是,如果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带着红绳去那座教堂吧。”外祖母抬手指向教堂的方向,“或许,或许还有机会。”
老夫人双手放在他肩上,沉甸甸的,他也终于看懂那悲悯而无可奈何的神情。
迹部又看了看安吾的房间,她在洁白温暖的被褥里,犹如躺在花园里安睡。一张花纹繁琐的毯子压在她身上,其上的图案犹如吸血疯长的花,覆盖在她空瘪残破的躯壳上,一点点地吞噬。他隐约觉得这毯子该是教堂的东西。
巨大的恐惧在心间蔓延,迹部似乎明白了老夫人的话,如果他后退离开这里,眼前的女孩他就再也见不到了。
“请务必告知我。老夫人。”
透过这双坚定的眼睛,老夫人低声呢喃着,“你果真像你祖父,只可惜我家老伴看不到了,他还在的话肯定会极其欣赏你,就像会支持越儿打网球一样。”
老夫人的目光还是如早上那般,越过窗户望向那座教堂。
“你们还能拥有未来……如果还想再见小里,那就乘着扁舟,于睡梦中踏入那片圣地,去触摸真实。”
迹部走至白天去教堂的路口,只剩无边蔓延的海水,潮涨潮落,海浪泛着白沫。白日里被鲜花簇拥的圣洁之地,变成了被海水包围的孤岛。
架着一叶孤舟的船夫出现,迹部走上去还未开口,船夫就指了指他手腕上的红绳,说道:“我已等候多时,上船。”
他这时才明白,给这条红绳的那个神职人员,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有这么回事。
“你知道要怎样做吗?是谁派你在这里等我的?”
“航行尽头有你要的答案。”
船夫没说多余的话,抬手示意让他坐好,划动小舟。
行驶没多远,海面上起了海雾,能见度很低,可那座孤岛似乎变得更加遥远,只剩划动海水的声音。
迹部面前的世界是一片白雾,他往前走了很远很远,才看到一片花田,干燥温热的花香扑面而来,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个美梦,沿着那条铺满鲜花的小路往前走,直觉告诉他,这次他会看到道路的尽头是什么。
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花园,围栏和建筑干净得近乎纯白,开满了颜色绚烂的花,绿色的花墙遍布,迹部信步踏上碎石铺就的小道,走到花园的门口。
他的视线出现一双墨色的眼睛,接着是墨色的头发,发尾垂至手腕处,一袭纯白简约的长裙。
少女抬眸看向他的时候,万物寂静,“啪”的一声,飞鸟撞在玻璃鸟笼上,留下一道道湿润阴湿的水痕。
“你是……”
迹部这时才被归还思考的能力,他意识到面前被纯白与墨黑撕扯着的少女,极像年幼的安吾莫里。
“你是我的玩伴,进来。”
他依言照做,丝毫没有怀疑或者拒绝,意识就这么驱使他行动。
她会喜欢什么花?
郁金香。
迹部还记得那个被滂沱大雨打断的比赛,湿冷衣物和担忧不已的心情,犹如阴云笼罩,而他的世界都被那束璀璨照亮。灿若阳光又干燥温热的花束,会让他想起安吾。
他把花束带到女孩面前,可没看到意料中的反应,女孩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回到花园中心的花廊。
她催动着手上的工具来雕刻物体,这似乎是她的娱乐,女孩面目柔和地注视着造物。迹部站在一旁观看,未遭到拒绝,女孩默许了他的注视。
依据显现的轮廓,迹部的直觉促使着他开口:
“它很像你。”
女孩这才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声音淡漠平静,又或许透露着失落:“它不是我。”
两双眼睛注视着雕刻而出的造物,女孩又缓缓说道:“它或许会替代我。”
迹部听不懂她指向模糊的话,一时开门见山问到:“我要救一个人,请你告诉我怎么做。”
“救人?可这里除了我再无其他人。”
她的眼眸平静,世界寂静得只能听见水池泉水的流动声,周遭蝴蝶振翅的声响。感官被无限放大,迹部看着女孩淡漠得空无一物的眼睛,就像在遇到他之前的安吾那样。
迹部又一次的尝试,以失败而归。这座山顶花园无法离开——他每次无论以怎样的方式走出,翻墙、出门、都会再次回到花园里。
“你可否送我走。”他站在花廊的绿荫下,对着认真造物的女孩说。
“我不能。”
“为什么?我着急救人——”
女孩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他,迹部这才发现,她似乎长大了一些,墨黑的头发更长了。
“去剪一些花来,作为陪伴的报酬,我带你去看看花室。”
迹部又随手摘了一捧白色红棕相间的花束,十分匆忙地跟上女孩,随她一同进入“花室”。
所谓花室,是视野里一座猛然出现的教堂,似乎在一片纯白之后,骤然出现的建筑,迹部却觉得,身后的花园才是女孩意识的产物,只有这座教堂真实。
女孩纤细的手推开那沉重的木门,繁复的图案似乎在蚕食她纤细的手腕,女孩并未注意到,转头示意他跟上。
教堂花室中间是一座巨大的……神的雕塑,遮挡着投注下的日光。
“如你所见,我被困在这里。代行神谕。”
“神曰,我乃倾听悼念的白偶,为信徒指明方向。”
白偶带着他走向花室内的一侧,整个悼念间充斥着淡淡的木香,只有几缕昏暗的光透进来,世界干净得不见一丝浮尘。
女孩抬手示意他安静,迹部只见女孩披上黑白相间的衣袍,遮盖住眉眼,光着脚踩在木板上,衣袍宽大且长,遮盖住她整个身躯,动起来简直是个移动的黑色身影。
门帘遮挡住他和女孩,迹部靠近木门,只有浅淡的光线照射进来,前来忏悔和悼念的信徒,跪在脚下。
“神主啊,我有罪,不顾家人反对嫁给我的爱人,我的爱人也有罪,他经商富足财源茂盛,霸占资源……我们知晓自己身负罪孽,愿日夜忏悔,捐赠财产,只求,神主赐我们一个孩子……”
女人的声音低哑地传来,迹部都能感受到这话语里无限的欲望,无边的索求。
“神主会注视。”
紧接着又有几位信徒前来忏悔,他们披着白色披风而来,又悄然离去,声音或高或低,或激昂或抑制,迹部靠在门边难敌骤降的睡意,靠着木墙而安睡。
不知过了多久,低哑噪乱的祷告声停止,代行者也未出一字,姿态伏地的信徒趴在地上,以亲吻代行者的脚背而终止。
黑影重新出现在门后的这个空间里,女孩摘下兜帽,视线被迹部的样子吸引住,她半蹲在他身前,身体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去触碰他”——这个想法占据高地,“去感受信徒里忏悔的爱”。
少年睡颜平静,睫毛投下阴影,眼下那一点墨,把整张面容衬得温柔几分。
月色该如他这般银亮。
迹部醒来的时候,朦胧中看到望向他的那张脸。
“莫……”
在看清女孩淡漠空洞的眼眸后,爱人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节,坠亡在倾泻的月色里。
已经是晚上了。
“你既要救人,便随我来。”披着黑袍的女孩带着他走到教堂的大殿里。她站在神巨大的雕像下,迹部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只见女孩举起双手,一部分阴影从她身上剥离出来,进了她手心的雕塑半成品上。
雕塑活动了一下头部,看了看四周,又恢复原貌。时间之短,犹如昙花一现。
迹部带着疑惑问她:“它刚刚……活了?”
女孩点头,把雕塑半成品移至二人中间:“如果它留在这座教堂,成为教宗新的代行者大人,聆听信徒的忏悔悼念,及时传递神谕,那么,我就能随你出去救人。”
迹部似乎被这一说法吓住了,轻声重复了一遍:“你能和我出去?”
女孩点头,“我只需一个介质来安放部分魂体,喏,你脚边的木偶就可以。”
迹部看到女孩拾起那个残破的人偶,一阵恶寒席卷而来,他不止一次听过宍户说安吾呆滞得犹如一只木偶,他只当这是同龄人起的绰号或玩笑罢了。直到那个可能性在脑中断断续续地排列成一条线。
“你有什么计划?”
女孩弯起嘴角,站在五彩斑斓的彩窗下方,迹部看到她脚下变成两个影子,一浅一深。
他忽然就明白了,面前这个白衣墨发情感空洞的白偶分离出一片影子,投注在提线木偶上,成为了安吾莫里。而另一片影子就被继续留在了这座教堂里,成为代行者,成为神谕的宣读者。
“如你所见,另一片影子还不足以承受代行者这个身份。”她抬手指了指黑影,黑影瑟缩着变小了几分,似乎非常害怕,“你需要每天收集黑影,直到它足以承担代行者这个身份。”
“那你呢,你想去哪?”
注视着少年的眼睛,女孩说道:“我将作为白偶,去探讨尘世,去感受信徒的忏悔。”
迹部都没发现自己声音的颤抖,后怕使他迫不及待地从嗓子里挤出干涩的音节:“你何时归来呢?”
女孩露出笑意,“在理解了信徒忏悔的‘爱’之后,白偶将归主的怀抱。”
女孩抽离出那份影子,木偶就摔落在地,一片破败。
是这样……所以他遇到的安吾听不到,说不出,情感浅薄。
“如果,我是说,如果违背归主的指令会怎么样?”
女孩看到迹部眼中的悲怆,犹如河水满溢伤痛遍布全身,她说:“你在悲伤?”
迹部摇头,他眼下的一点墨深了几分,“不,我只是,想起沉睡了的爱人。”
眼前的女孩声音淡漠,注视着他:“哦这就是信徒一直在忏悔的‘爱’吗?”
“我还没有直接当面和她说,太过谨慎以至于,马上要失去她了。”
女孩抬手把一壶圣水递给他,“你拿着这壶圣水到花园那里,直至注满雕塑,我就能出去了。”
迹部接过纯白的壶,洁净清澈的圣水倒映出教堂的顶画。
他有预感,一定会再见的。
少年在花园的花廊下,提着圣壶倾倒圣水,纯白雕像犹如无法填满的黑洞,尽数将圣水吸收。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腕胳膊早已麻木,支撑他意念的依旧是那幕,满天烟花下安吾看向他的最后一眼。
带着傍晚的凉意。
许多年后,迹部看到安吾青网比赛的照片时,面对早已褪色甚至碎裂了的回忆,他才明白,那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