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在第七个弯折处突然消失,闻长生用鞭柄拨开垂落的紫藤,二十年前的月光正从叶隙间漏下来。
“就是这里!”小年轻镖师突然抓住岩壁凸起的蛇形纹路,“那天雾气漫到马肚子,少主让我们把镖车捆成北斗阵……”
他声音戛然而止,指尖下的石纹渗出暗红液体,转眼凝成七枚倒悬的血铃铛。
闻长生立刻将祝清竹安置在青石凹槽。自她袖中滑落的龟甲卦片撞上岩壁,竟在月光里映出层层叠叠的锁链虚影——每根铁链都串着刻生辰八字的桃木人偶,正与他们所处的山道走向完全重合。
“踩着我的脚印。”闻长生割破掌心在剑脊抹出血痕,这是她第三次见到锁魂阵。
多年前母亲在祠堂布设的阵法,于大火中困住了整条街坊,第二次,便是此前在往生客栈下的血池中,而这秘术据传早在十五年前便失传了。至于现在,这秘术正随年轻镖师指的方向蔓生,血铃铛摇晃的节奏与祝清竹睫毛颤动的频率诡异地同步。
年轻镖师突然惨叫。
他刚碰到当年拴马的老松树,树皮便裂开密密麻麻的嘴,吐出浸透尸油的黄符。闻长生旋身斩断扑向祝清竹的符纸,碎屑却化作红眼乌鸦,叼起她一缕青丝就往涧底冲。
该怎么办……闻长生目光扫过祝清竹的脸,从前在阵法中都是祝清竹的指引带着她破阵。分明只相处了七日,为何此时此刻自己如此依赖她?
符纸乌鸦的尖啸骤然迫近,闻长生旋身将人护在披风下。碎金似的天光从符咒裂隙漏进来,正巧映亮祝清竹唇上那道细小的结痂。
血雾就在这时暴涨。
年轻镖师脖颈浮现锁链勒痕,正与他卦象中某个桃木人偶的八字重合。
“退到震位!”闻长生拽着年轻镖师后领暴退三步,原先站立处瞬间爆开血泉。
“阿生,除了很少人能一眼看穿阵法的玄妙之处……”
可恶,为什么记不得后面母亲说了什么?
割破的掌心血滴在龟甲上,月光突然扭曲成母亲梳妆时的铜镜。闻长生看到年幼的自己趴在檀木箱边,母亲正用银簪尖蘸着朱砂,在黄表纸上勾勒锁魂阵的变式图。
“阿生,除了很少人能一眼看穿阵法的玄妙之处……”镜中女子忽然转头,簪头星芒戳破记忆的边界,“你要学会感受天地间的灵力走向。”
现实中的血腥味骤然浓烈。
闻长生闭目将淌血的手掌按向岩壁,果然触到蛛网般蔓延的灵力脉络。西南巽位的灵力正通过地脉涌向落霞涧谷底。
血雾中突然传来环佩叮咚。
坎宫生门在骡马蹄印之间。
乌鸦群突然俯冲下来,啄食年轻镖师脖颈渗出的锁链勒痕。闻长生挥剑斩落鸦羽时,一片带着星辉的羽毛划过祝清竹眉心。女子睫毛剧烈颤动,那个瞬间,痛意如翻江倒海倾覆而来,于自己身上出现,是祝清竹的伤。
闻长生难以解释现在的情景,但剧痛反而让记忆清晰起来。
“血脉共鸣是最霸道的破阵术之一,但你要记住……”后半句被爆炸声淹没,整个落霞涧仿佛在震动。
“破!”
混合两人鲜血的龟甲炸成碎片,在灵流暴走中,她本能地扑向祝清竹,用身体挡住魂灯爆发的煞气。
震得地动山摇,而非幻觉。烟尘散尽时,北斗阵眼处露出半截青石碑。闻长生抹去碑上苔藓,当第四十三个名字泛起血光时,她浑身血液骤然冻结——玄穹。
“姑娘……好生厉害。”年轻镖师艰难从尘土中探出头来,眼睛仿佛在冒星星,可转头再见祝清竹,却是凝重起来,“这位姑娘好似中了魂毒,我家少主用罗盘镇压过这种邪气。”
他指向溪边,闻长生灵识扫过那处地点,一位青年正在给骡马包扎,附近是一整个镖队的人。直到定神于青年腰间青铜司南时,闻长生收回灵识。
背上祝清竹后跟着年轻镖师的步伐向溪边走去,闻长生的手指在玄色袖袍下微微发颤。二十步开外正在清点镖旗的青年,山风卷起对方藏青色的文武袖袍,那是十四年前就消散的魂魄,此刻却连脖颈处被烈日晒出的细密汗珠都清晰可辨。
隔着二十年洪荒岁月。
“少主少主,快救救这位姑娘。”年轻镖师的声音惊碎了凝滞的时光,青年转过身来,天行镖局的镖旗在夕阳里划出半道金弧。
闻长生本能地后退半步,碾碎枯枝的脆响惊得那位青年猛然抬头。可如今青年眼中的戒备与陌生,比天厌症更狠厉地折磨着她的身心,将那句压在心底的“父亲”绞成腥甜的血沫。
他拢在广袖中的掌心已掐出紫金雷纹,却终究任其无声熄灭。在真正的岁月面前,自己仍是那个攥着父亲衣摆不敢松手的孩童。青年镖头腰间悬挂的玄铁令牌晃动着,上面“镇远”二字刺得闻长生眼眶生疼。
闻镇远,她的父亲。
“方才落霞涧的剧烈震动想必就是阁下所作,请问所欲为何?”
闻镇远的声音像淬火的铁,烫得她脊骨发颤。他横跨半步挡住身后车队,拇指顶开雁翎刀的瞬间,黄昏的天光忽然染上血色。
闻长生看着父亲绷紧的下颌线,当年这道弧度曾抵在自己发顶讲洪荒旧事,此刻却如刀刃般割开横亘生死的光阴。
“途经此地的镖客。”她将嗓音压入胸腔,震得喉间血腥翻涌,“同伴中了锁魂咒。”
判尘鞭缠住祝清竹垂落的手腕,血珠顺着银链滴入男人脚边的血铃阵。阵眼处的青石碑骤然亮起“玄穹”二字,惊得骡马嘶鸣着扬起前蹄。
闻镇远刀尖微偏,暮光割开他眼底的疑虑:“锁魂阵需以血亲生辰为引,姑娘怎会……”
话尾被枫林深处的鸦啼吞噬。
闻长生看着他无意识摩挲刀柄的动作,这是父亲思索时的习惯,曾在她夜半噩梦时化作轻拍后背的暖意。此刻那布满茧子的指节却按在机关弩上,淬毒的箭镞正对祝清竹心口。
“少主!这位姑娘方才救了我的命!”年轻镖师踉跄着扯开衣襟,露出寒髓蛇的齿痕,“她们不是歹人!”
枫叶擦着闻镇远颈侧掠过,他收刀入鞘的铮鸣惊飞了碑顶栖息的寒鸦。闻长生看着父亲走向祝清竹,玄色靴底碾碎她方才滴落的血珠,十四年前,这双靴子曾踏着除夕的积雪,背着她穿过十里灯市。
“是蓬莱的秽气反噬。”闻镇远伸手探祝清竹脖颈间脉搏,却是一瞬间皱起眉来,“需用雪髓草混着至亲血做药引。”
他转身从镖车暗格取出白玉匣,匣中冰叶泛着与玄穹圣女冰晶穗子相同的光晕。闻长生突然窒息——父亲竟随身带着蓬莱圣物,那些她曾以为的“寻常镖货”,早该在岁月中腐朽成灰。
“这位姑娘倒是有几分熟悉。”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许是闻长生确有几分似她母亲。
祝清竹的咳嗽声撕开凝滞的暮色。
闻长生本能地伸手欲接药匣,却在触及父亲指尖的瞬间僵如石雕。温热的触感顺着指腹攀上心口,她看见自己龟裂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父亲棺木的漆屑,那日暴雨冲垮新坟,她徒手挖开泥泞时,朽木碎屑曾刺入血肉,与此刻的温度融成穿心箭镞。
“姑娘?”
闻镇远疑惑的轻唤惊醒了她。药匣坠地的脆响中,闻长生仓皇后退,撞上枫树惊落漫天血叶。
*
篝火舔舐着夜幕,火星升腾成倒悬的星河。闻镇远将茶饼碾作细雪时,腕间玄铁镯与粗陶茶具轻碰,撞出与记忆里分毫不差的清响,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建州兔毫盏。
“令堂可好?”
闻镇远突然开口,沸水冲开碎茶的雾气模糊了他眉目。
闻长生捏碎掌心的枯叶,碎屑从指缝簌簌坠落:“她走时很安详。”
茶针搅动浮沫的轨迹顿了顿。
镖队营地飘来炙烤野兔的焦香,年轻镖师们嬉闹着将烤得金黄的馒头抛过篝火。
闻镇远解下披风铺在青石上,示意闻长生落座的动作熟稔得令人心惊,那件浸透雪髓的披风,此刻还带着松烟与马革的气息。
“姑娘的眼睛很像拙荆。”他忽然将茶汤注入冰裂纹盏,推过来的动作惊醒了趴在石缝间的碧色守宫,“尤其映着火光时。”
茶汤在喉间烧出蜿蜒的疼。闻长生盯着父亲拇指的旧疤,此刻那道新月形的疤正抵着盏沿,将二十年岁月弯成咫尺天涯。
“令爱……”
“尚未出生。”闻镇远突然轻笑,眼底映着跳跃的火光,“拙荆总说想生个会耍鞭子的丫头。”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青铜司南,那是天行镖局传承百年的宝物,此刻却系着半截褪色的红绳。
闻长生认得,那是母亲及笄时束发的缨穗。
夜枭掠过树梢,抖落几片沾着寒露的枫叶。
祝清竹的咳嗽声从帐中传来,混着药吊子沸腾的咕嘟声。
闻镇远突然解下颈间狼牙坠,将其中暗藏的冰晶粉末抖入茶盏:“蓬莱的寒髓毒,用雪魄镇着才能入药。”
冰晶在茶汤里绽开六棱霜花,与玄穹圣女的冰晶穗子同源。闻长生看着粉末消融时泛起的幽蓝,忽然想起父亲灵堂上那盏怎么也点不着的长明灯。
“您似乎对蓬莱秘术……”
“不过是走镖时听来的传闻。”闻镇远忽然用茶针在沙地勾画,寥寥数笔竟是往生渡口的锁魂阵,“就像这阵法,有人说是困鬼,有人说是渡人。”
他抬眸时,火光在瞳孔深处淬出金芒,“姑娘觉得呢?”
她猛地攥紧判尘鞭,银链绞碎满地幻影:“少镖头说笑了。”
更深露重,守夜人的梆子惊散流萤。
闻镇远起身掸落衣摆灰烬时,玄铁令牌擦过闻长生肩头。他驻足凝望东南星位良久,忽然将雁翎刀横在膝头:“今夜我守帐。”
刀柄螭吻纹映着月光,在闻长生手背投下蜿蜒的影。她看着父亲用绒布擦拭刀刃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教她认北斗七星的剪影渐渐重合。
“此去落霞涧……”
“送批药材。”闻镇远突然截断话头,刀尖挑起燃烧的松枝,“有位故人等着灵草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