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阶在足底化作流银。
跪坐在丹炉迸溅的金雾里,看自己的倒影被分割成千百个。
这个在舔炉壁渗出的雪髓蜜,那个正揪住白鹤的尾羽荡秋千。直到某片碎影突然浮起,露出倒悬的眉心莲印——朱砂色正在褪成霜白,像她昨夜偷偷放生的那只垂死灵雀。
琉璃穹顶坠落的冰针突然凝滞。
发现每根针尖都挑着半粒星子,而自己赤足踏过的冰裂纹正渗出金液,在虚空凝成道符。白鹤衔来半截褪色的绶带,暗纹里游动的阴阳鱼突然咬住她脚踝的银铃,拖着她滑向冰晶凝结的宫阙深处。
琉璃廊柱的棱面割裂了提灯人的身影。
素纱扫过之处,冰阶绽出火珊瑚,那些赤红枝杈间悬着道经残卷,被孩童奔跑带起的风掀得哗哗作响。
灯盏里晃动的不是烛火,而是半枚裹着霜花的琉璃心,每跳一下都震落檐角冰针,那些尖刃坠地即化作衔着符咒的银鱼,追着她足印游成消逝的星斗轨迹。
“别碰业障。”
素纱卷走她掌心的雪髓蜜时,丹炉突然爆出鸾凤清鸣。提灯人耳后浮出青灰色咒印,三根冰针封着的并蒂莲,与她腕间新结的痂疤同时渗出血珠。
冰池毫无征兆地沸腾。
无数苍白手臂破开镜面,指节开出的优昙花啃食她瞳孔里的鎏金。在坠落时攥住灯柄,却扯落了提灯人的幂篱,飞散的冰晶里藏着张玉骨冰肌的脸,只是那眼角垂着两粒将熄的星火,像极了昨夜她悄悄埋葬的流萤残骸。
暖黄光液从破碎的灯盏漫出,凝成琥珀色的茧。
在茧中望见未来的浮光掠影,白发浸在翻滚的血池,锁骨间银鳞鱼啃食着道印,而冰池深处沉浮的青铜龟甲,正将此刻她惊慌的喘息刻成谶言。
*
祝清竹在玄铁锁链的残响中惊醒,赤金瞳孔映着窗棂上凝结的雾凇。
整座垂云镇浸在流动的云絮里,客栈旗招化作朦胧的灰影,远处酒坊传来的捣曲声像是隔着三重水幕。祝清竹的指尖刚触及翻涌的雾霭,潮湿的寒气便顺着经络爬上肩胛的贯穿伤,在溃烂处凝成细小的冰晶。
浓雾深处忽然传来银铃清响。
推开描金窗棂时,檐角铜铃正把晨光筛成琉璃质地的碎屑。
长街尽头的药铺前,白衣女子俯身拣选竹匾里的紫参,幂篱垂落的轻纱被风掀起半角,惊散了匾边打盹的橘猫。她三指捏起参根的刹那,参须突然蜷成冰晶状的卦签,又在掌柜揉眼的瞬间恢复如常。
药铺檐下的青铜风铃突然齐鸣,震得满街晨雾泛起涟漪,而白衣女子已隐入绸缎庄金线翻卷的蜀锦后,唯余一缕雪髓蜜的冷香滞留在她震颤的瞳孔里。
闻长生在药香与血腥味里睁开眼时,正看见祝清竹的素纱披帛缠住半缕晨雾。那抹月白身影倚在描金窗边,指尖凝着的血珠将坠未坠,倒映着街市上来往的虚影,药铺檐下的青铜风铃仍在震颤,而某个提药篮的白衣人刚转过绸缎庄的鎏金蜀锦。
“你的手在抖。”
玄铁鞭柄叩击青砖的声响惊散了雾气。祝清竹收回悬在窗外的右手,被晨光穿透的掌纹间还沾着冰晶融化的水痕。
“做了一场旧梦。”祝清竹碾碎掌心将坠的水滴,透明液体在晨雾里凝成衔着卦签的银鱼,“蓬莱的冰池里养着三千青铜龟,龟甲上刻满轮回的谶言。”
“你踩碎了银鱼?”
祝清竹一愣,随即笑出声来,眼波漾开,晨雾如银纱缠上她指尖,她尾指轻勾,将一缕朝霞穿进卦象裂隙,绛色光晕顺着素白腕骨攀爬,恰似月老系错了红线。
待那镖师被卦纹迷了眼,她忽地收拢五指,晨雾卦盘炸成星屑纷扬而落,几点碎光沾在唇畔,倒比胭脂更艳三分。
闻长生用判尘鞭柄挑开她溃烂的袖口,自鎏金木匣中渗出护体的祥瑞之气正在黑气侵蚀下节节败退:“所以你故意被那判官打穿琵琶骨,就为了把血渗进阵眼?”
“总得给仇人备些回礼。”祝清竹突然抓起案上铜钱抛向半空,赤金瞳光化作丝线将铜钱串成星斗图,“蓬莱把玄穹的命嵌在此处,像不像糖葫芦裹着砒霜?”
“你冷笑话比陆昭音的噬心咒更瘆人。”
“那换一个。”祝清竹广袖翻卷间,琉璃盏里的血水凝成小龟,“从前有只老鳖吞了算命先生的铜钱,后来它龟壳上……”
“长满了铜锈味的痦子?”
祝清竹指尖的小龟突然炸成血雾,溅在闻长生绷紧的下颌。两人视线相撞的刹那,她忽然用染血的袖口抹过对方脸颊:“后来它被做成占卜用的王八卦——就像你现在满脸‘凶兆’的模样。”
闻长生反手扣住她手腕,却触到皮下虚弱到难以察觉的脉象:“祝清竹,你快死了知道吗?”
“祥瑞之气和秽气总要打架。”祝清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龟甲残片,鎏金指甲突然裂开细纹,“像蓬莱那帮老东西,既想要雪髓延寿又怕沾因果……嘶,疼疼疼。”
闻长生在祝清竹的手腕上猛按了一下,果然将故弄玄虚的眼前人折腾得原形毕露。
“这回说谎倒不似从前那般。”
祝清竹吃痛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你怎么……”
“猜的。”
“这毛病还是跟某个镖师学的。”祝清竹突然贴近她耳畔,呵出的白雾凝成小箭,“比如有人明明担心我的伤,偏要装作……”
檐角铜铃骤响,盖住她尾音里溢出的咳嗽。
闻长生看着对方肩胛处重新渗血的绷带,突然用鞭梢挑起妆奁里的螺子黛:“比起当病美人,你更适合扮鬼差。”
“鬼差可镇不住天厌症。”祝清竹突然抓住她执黛的手,在堪舆图空白处画了只歪嘴王八,“不过若娘子愿当我的坐骑……”
闻长生反手在王八壳上添了道鞭痕:“驮你去落霞涧喂鱼?”
空气有片刻凝滞。
“你昨日听见落霞涧的时候便知那里有蹊跷。”她碾碎砚台中冻结的血块,“却非要等我戳破。”
“因为某些人昨日半夜突然与我说再将自己置于死地就给我收尸。”祝清竹忽然用冰晶凝出朵莲花簪在她鬓边,“不过现在看来,娘子的棺材本还不够厚……”
“说说吧,你还知道些什么蓬莱秘事。”
“当年玄穹用雪髓为引,在落霞涧埋了四十九处生门。”祝清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漏出的冰晶碎屑在地面拼成卦象,“但若此破阵。”
闻长生突然用银链缠住她咳颤的脊背。
“那就让蓬莱的看门狗继续啃骨头。”她唤出斗篷裹住对方冰凉的身躯,“毕竟钟馗抓鬼前,总得先吃饱饭。”
祝清竹闷笑的声音隔着衣料震动她胸口:“你可知落霞涧最出名的是什么?”
“总不会是能治脑子的鱼汤。”
“是三百里枫林。”祝清竹苍白的唇色被斗篷绒毛衬得近乎无色,“这个时节…咳…正适合把仇家砌进落叶堆当花肥……”
她调侃的尾音突然化作气音,整个人顺着闻长生的臂弯滑下去。
玄铁鞭柄及时垫住她后腰,却触到满手黏腻——不知何时,她后腰的贯穿伤已溃烂见骨,腐肉间游走的冰晶正蚕食最后几缕祥瑞之气。
*
山道在暮色中蜿蜒如鎏金丝绦,枫叶浸在霞光里流转着琥珀色、胭脂色与雪青色的光晕。闻长生背着祝清竹跃过第三道溪涧时,整片落霞涧的溪流忽然泛起星芒——那是蓬莱圣女三百年前撒入水脉的雪髓碎片,此刻正随着日落西山的余晖苏醒,在卵石缝隙里凝成流动的星宿图。
“东北艮位那株雪髓枫的叶脉,藏着圣女当年刻的锁魂阵眼。”祝清竹的吐息拂过闻长生耳后,激得对方踉跄半步,“不过娘子还是先管管脚下那位吧。”
闻长生将人往上颠了颠,前方灌木丛突然传来窸窣声。一名身着青灰短袍的年轻镖师踉跄跌出,左小腿赫然缠着条碧鳞蛇。
蛇身泛着诡异的冰蓝色。
“嘶……”那镖师脸色发青,手中断成两截的长枪无力垂落,“这畜生咬穿了护体罡气……”
闻长生手腕轻抖,银链如电光窜出,瞬间绞碎蛇首。
祝清竹却在她背上轻笑:“天行镖局第七分舵的镖师,竟被一条未开灵智的小蛇放倒?”
她广袖翻卷,一缕鎏金火顺着镖师伤口钻入,将渗出的冰蓝毒液烧成青烟,“看来你家少主给的护心鳞,掺了三成假货。”
年轻镖师瞳孔骤缩,这女子竟能一眼看穿他贴身佩戴的闻家信物。但仍在瞬间强撑着站起身,胸膛一挺,“我家少主根本不可能这样做,他就在不远处,你跟我过去。”
似是又想起什么,他踉跄着要起身行礼,却被闻长生一鞭柄按回原地。
“寒髓毒入心脉需静养三日,不想死就老实待着。”
溪水忽地叮咚作响,每个水花腾起都凝成半枚乐符。祝清竹指尖轻点虚空,破碎的乐符竟重组为《归墟引》的曲调,与二十年前玄穹圣女晨课时弹奏的分毫不差。
年轻镖师恍惚看见祝清竹发间浮出半尊拈花法相,那些沾着血渍的素纱披帛正化作缠绕因果线的天绶,可再凝神时,唯有几粒金粉从她垂落的睫毛坠入溪水,惊起衔着乐符的银鱼,喉结滚动:“姑娘莫非识得圣女大人……”
“圣女?自然识得,可你为何……”她尾音突然像被霞光烫到般蜷缩,指尖无意识摩挲起腰间玉扣。
“前两日少主也被这蛇咬了,若非圣女就在附近,我们就该打道回府准备白事了。”
这句尾音落地时,她腰间玉扣“咔”地裂开细纹。
暮色更浓时,最后一缕霞光坠入东麓古枫。
“劳烦娘子善后。”祝清竹忽然软倒在她颈窝,溃烂的腕骨垂落如折翼鹤,“这傻小子中的可不是普通蛇毒……”
闻长生背着昏睡的祝清竹,拎着年轻镖师的衣领跃入枫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