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军帐中。
“末将建议分成两军,从东西方向进攻,使敌军分兵,楚军西侧布兵薄弱,或许西侧能成为破局之选。”
常乐站在第二位说道。
他的站位仅次于最前列一位年纪大的老将军,可见几场硬仗打下来,常乐早已让一众将领心服口服,就连一贯和他拌嘴的老将军也不见再开口。
帝昕手搭在行军地图上,思索道:“西侧,楚军尚有一支强悍隐军未见过踪迹,时至今日楚王都没将这支隐秘军队派上战场……”
常乐拧眉,“王爷是担心楚国的隐秘军队埋伏在西侧?”
帝昕:“无不可能。”
“咳咳……”
珠帘后传出病弱的轻咳以及柔冷的声音,“本宫可以领军从西侧攻向宿城,王爷从东侧领兵攻之。”
话音落,帐中先是安静了一瞬。
常乐和沈至行带头,一众将领纷纷朝珠帘后跪下。
沈至行沉声阻拦道:“娘娘!末将等食大周之俸禄,怎可让娘娘身先士卒?”
阿愿笑了一下,“本宫没有在与诸位商量。”
暖意冷声寒人得很,众人闻声一僵。
“睿王,”阿愿透过珠帘看向皱眉不赞同的帝昕,“本宫也没有在和王爷商量。”
帝昕脸色一沉,“娘娘!”
“东西两路总要各有一个诱饵,才能使楚军分兵攻之,本宫做西侧的诱饵,东侧就麻烦王爷了。”阿愿不容置疑道。
帝昕沉默未语,不知在想什么。
阿愿看出来了却没有道破,只要她达成目的便可。
……
分兵攻打宿城的计策是白日定下,夜半子时战鼓敲响的,这一战周楚两国都几乎倾尽了战局上所有的兵马。
所以,自山崖顶端俯视百里战场,不可谓不壮观惨烈。
原本作为东侧领军主帅的帝昕却负手立在山崖上,冷眼旁观着战局,“东侧败了,死伤近四成。”
白鹤躬着身子侍候在帝昕后侧,伸脖子看了一眼东侧战局,又看了一眼西侧,忍不住开口道:“娘娘若生作男儿,想必也是神勇,怕不输钟羽王……主子,西侧虽然突进成功,但死伤近七成,娘娘凭借着剩下三成军队硬闯入宿城,能杀得了陛下吗?”
帝昕远远看着西侧万军之前骑马弯弓杀入城中的红甲女子,心生一股失落——无法留在身边的人终究是一生的遗憾。
“杀得了,连战消耗,宿城已经没有多少兵马,更何况……”
帝昕眸色一冷,是掩不住的杀机与野心,“一国帝后同葬一城,也是佳话,走吧。”
话音落,白鹤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皇叔恐怕走不了了。”
稚气的声音带着一股常人难及的冷漠。
八岁的帝朝穿着阿愿亲手缝制的浅绿衣袍,负手走来,身后跟着沈至行和一众龙卫。
帝昕扭头看见小太子,眼睛一眯,“你没走?”
“是没走,按照原本的计划,孤此刻应该在秘密返回华京的路上,然后死于皇叔手下的截杀。”
帝昕盯着小小的人儿,轻笑一声,“果真不是阿愿亲生的骨肉,与你父皇同样的凉薄。”
帝朝也笑了,“自然,孤是父皇的血脉。”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你的母后孤身涉险,去杀你的父皇。”
“为什么不呢?”稚嫩的脸蛋上那笑意天真得近乎残忍,“父皇死了,孤就会成为大周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皇叔再怎么费尽心思登基,也不过是个乱臣贼子而已。”
“乱臣贼子”四个字仿佛踩在了帝昕最要命的那根弦上,他脸色阴沉下来,“独孤愿真是白把你养大了。”
“母后太过善良,我若是母后,孤的亲生母亲当年托孤的时候都不会应,明晃晃的算计,只有母后会心软。”
帝朝卸下了在阿愿面前的孩童模样,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算计,原本明亮的眼眸晦暗不堪,“孤想当皇帝已经很久了,可惜这具身体太小,而皇叔是孤登帝路上最大的阻碍,孤已经受够了……受够了你们这些人仗着皇权滔天,日日欺负孤的娘亲!”
一声“娘亲”惹得帝昕都是一愣。
小太子脑袋一歪,笑道:“皇叔很奇怪吗?不奇怪,父皇常年征战在外,不敢回宫见母后,也不曾养育教导过我,孤可是母后养大的……母后想要孤安安稳稳地返回华京登基为帝,可孤不想。”
小脸之上渐渐露出一抹狰狞的疯狂,就好像是血脉之中早已埋下的隐雷,“就算孤称帝,但若是皇叔或父皇还活着,娘亲都不得自由,只有皇叔和父皇都死了,钟羽王叔在,才没人能再欺负母后!”
帝昕轻蔑一笑,眼神横扫间周围的一众将士围上,“你想杀本王,仅靠这点将士和龙卫可不够。”
小太子回之一笑,“是不够,所以孤还里通外国……”
话音落,帝昕猛地意识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山崖下的隐蔽处随之响起楚军冲锋的号角!
——被包围了!!
“孤亲自做饵,给楚王去了信,你猜他会不会放过这个同时歼灭大周太子和睿王的机会?”
帝朝说着,神色冷漠到平淡。
母后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
他不需要母后护着,他能为母后做更多。
“你怎么会知道本王的行踪?!”
帝昕杀意的目光回看向小太子,见他一脸泰然甚至欣喜若狂,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小屁孩也是个疯的,也对,他大周皇室血脉有几个正常的?
这样才对。
帝朝笑着看向守在帝昕身后的白鹤,这个聪明的奴才已经在背后对自己的主子亮了兵刃。
白鹤是个记仇的,早在郓城时被留下给阿愿当“泄愤之物”,就生了二心,一个人越聪明就越懂得权衡利弊,更何况白鹤这个从小跟在帝昕身边耳濡目染的奴才,他要在这条谋反的绝路上给自己谋个生机。
他家主子因为独孤愿那个女人早已迷了心智。
他需要另谋一个中意的主子。
……
与此同时,宿城内。
常乐率兵围攻帝王下榻的府邸,运筹帷幄地于马背上指挥,期间还抽了空和身侧马上的女子笑呵呵道:“娘娘,您要不先去歇歇?常某为娘娘洒扫好了一间客栈,您要不先喝个茶……”
阿愿对上常乐贱兮兮的笑容,也是笑了,“你不是睿王一党吗?”
常乐眨了眨眼,“娘娘,人的立场是会变的,我又不是我爹那个老迂腐,常某早已效忠太子殿下。”
“帝昕原本给你的命令是什么?”阿愿问道。
常乐神色微敛,半严肃半说笑道:“若娘娘最后不能下手杀了陛下,那么帝后同葬一城也是佳话,可惜睿王算错了常某是太子的人。”
“是啊,”阿愿望着重兵攻府、火势滔天的场景,意味不明道:“本宫也是到今日才知道,本宫的儿子这么聪明。”
常乐笑了笑,没说话。
……
府邸内,帝王榻前。
福禄白着脸,一副天塌的模样,跪地颤声禀告道:“陛下,皇后娘娘和常乐将军率兵攻府,季直去找给您解毒的药引了,现在还没有找到。”
榻上的帝王是难见的虚弱,脸色泛青,唇瓣发紫,一副中毒已深的模样,腹部的伤口更是因为没有解药而开始溃烂。
“找不到的。”
帝王开口道:“孤的阿愿那么聪明,怎么会让你们找到药引呢?”
“陛下!”
福禄带着哭腔道:“奴才去求求皇后娘娘。”
帝尧笑了,“当年未央宫外她也求过孤,求孤不要杀顾偿,孤应了,你觉得她今日会应吗?”
福禄急道:“会的,皇后娘娘一向心软……”
话音未落,一箭破空,自屋门外杀入,射穿了福禄的手臂,最后狠狠钉在了帝尧的床头。
福禄瘫倒在地,捂着流血的胳膊,惊惧地回头看向屋外弯弓而立的阿愿。
帝王直属的一众暗卫还在做最后的抵抗,只听屋内响起命令的声音,“都退下。”
福禄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榻上的帝王,“陛下!”
“退下,”帝王平淡道。
君令如山,没有敢不从。
常乐最后看了一眼阿愿,也率将士退下,屋中只剩下帝后二人。
大周的帝王与皇后,能够载入青史的两人,却未必同心同德。
强求啊!
这世间的人都在求不得。
帝尧看着阿愿苍白的脸和握弓颤抖的手,看着曾经明艳的人在命数之下一步步被蹉跎成如此,看着他们都已不再年少。
强硬如帝王也忍不住低下头颅,叹息道:“朕往日虽知你体弱多病,却不能真的感同身受地理解你的病痛,直到近日缠绵病榻才懂你的无力和痛楚,一副身子瘫在这床上,五脏六腑无一不折磨入骨,整日却也只能这么病着。若是没有朕,以顾偿对你的爱护,你今日的心疾不会重到要命的地步……总想着你是恨朕的,可如今才知你有多恨。”
“阿愿,病中那么痛,你为何从不与朕说?你从不会向对顾偿那样,对朕喊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