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有一个秘密。

一个不肯告诉白川莲，也不想要白川莲记起来的秘密。

那就是对白川莲来说，他们的第一次相遇，其实并不在五百年前，而是在更久、更久、更久之前。

虽然对于太宰治来说，那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

·

半年前，在太宰治骤然失去了通过各地白川穿越到五百年前的能力后，他彻底明白了当年在横滨遇到的那个无名神对他诉说的一切。

【他喜欢上了一个人类……】

白川莲，喜欢上了一个人类。

【他约定要与那个人类结缘，但那个人类没有在与他约定的时间回来……】

白川莲与那个人类约定结缘，但那个人类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

太宰治曾经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始终没有答案……又或许，他只是单纯不愿去思考那个让他无能为力的、只能被动接受的答案。

那就是，太宰治与白川莲的缘分，已经结束了。

他再也见不到那个猫妖了。

无论是五百年前的那个白川莲，还是五百年后的白川莲，都再与他没有缘分了。

这个答案，如此简单，又如此残酷。

所以太宰治没办法接受。

他绝对——不接受！

因此，在猝不及防失去了穿越的能力的第一个月，太宰治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现代的白川神社。

太宰治在十六岁那年，其实就曾经寻找过白川神社。

但后来，由于他的嫉妒、不甘、迟疑，甚至是恐惧，他将这件事搁置了。

特别是当太宰治发现，自己竟能通过白川穿越时间后，他更是对这件事警惕极了，再没有继续自己之前的寻找。

因为——时间，命运，这是两个让世上绝大部分的人类都只能无声低头的庞然概念。

哪怕是太宰治，也不得不对它们保持敬畏。

所以，为了避免扰乱这份携带着时间与命运的“因果”和“缘分”，为了避免自己不小心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太宰治在与战国时代的白川莲交往的时候，就与现代的白川莲有意无意断绝了联系。

……事实上在太宰治不再联系白川莲后，那个混蛋猫妖就真的再没联系过他了。

——可恶的猫！

但是，因为知道白川莲一直都在那儿。

因为太宰治知道，在现代一直有这样的一只猫在等待着他，所以在失去穿越能力的第一时间，太宰治并没有太过慌张。

他想，这个如俄狄浦斯般的预言到底还是应验了……但是，没关系的，只要莲还在那里就好。

只要莲这个笨蛋猫，还在现代的白川神社里等待着他，一切都没关系的。

虽然他知道，莲一定会很生气，虽然他猜测，莲还可能对他很失望，甚至他还自虐般地猜想，莲对他的那份爱意是不是也早在时间中被磨灭了，否则在他们之前的相处中，为什么莲一点端倪都没有表露……但没关系的。

无论这五百年里发生了什么变化，都没关系的。

只要他找到了现代的白川神社，只要他重新见到现代的莲，他们之间的缘分，一定就能重新续上——一定是这样的！

可太宰治没想到的是，所谓的“无缘”竟是这样残酷的事。

——他再也找不到白川神社了。

明明白川神社就在那里，明明在六年前，他就已经大致知晓了白川神社的位置，可他就是……

找不到它。

找不到白川神社。

也找不到白川莲。

发过去的每一条消息，都显示未发送成功。

而哪怕太宰治就站在白川莲曾经消失的位置，他也寻不到丝毫有关白川神社和白川莲的线索。

找不到。

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这就是“无缘”的意思吗？

是哪怕两人身处同一座城市里，哪怕他们可能已经无数次擦肩而过，却也没有办法面对面地正式见上一面的意思吗？

太宰治捏紧了手机，闭上眼，心中再次涌出了熟悉的情绪。

不甘，嫉妒，愤怒。

无力，恐惧，悲伤。

但是——

他不接受！

哪怕这就是所谓的“命运”，他也绝不接受！

·

在与白川莲彻底失去联系的第二个月，太宰治开始寻找那个曾经在横滨游荡、还给他透漏过白川莲的消息的无名神。

他再次来到了那个寒酸的、藏在树洞里的小神龛前，叩响了那扇小小的门。

可是，久久无人回应。

就好像那个无名神也与白川莲一块儿消失了。

太宰治直起身来，有些茫然，却又似乎脑中闪过了什么。

他绕着这颗藏了神龛的大树，转了一圈，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小事：

差不多十年前的时候，他第一次来到横滨，路过这棵树，抬眼就看到了树上的某样东西。

然后，他伸手抓住了它。

……抓住了什么呢？

对了，想起来了——

是一根红绳！

它像是注连绳，但却是红色的，并且没有纸垂。

虽然看起来还算结实，但内部已经在无数年时光的消磨下风化殆尽，因此十三岁的太宰治只是伸手一扯，它就彻底风化碎掉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不，不对。

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太宰治恍然醒悟，看向自己的手腕。

而这一次，他终于又看到了——

那条系在他手腕上的，分明鲜红、却又在时间消磨下斑驳褪色，一直延申到时间尽头的……缘！

就是现在了！

一股强烈的预感升起，太宰治毫不犹豫地找到最近的河流，跳了下去。

在这之后，当太宰治再一次从平缓的河流中走出时，他抬头，看到方才还高悬的烈日化作了清冷的月亮，四周遥遥可见的人间烟火化作荒芜。

而在这一轮恍如流银的月色下、从未有人类踏足的蛮荒之地，一只比月色更美的猫妖正矜持地站在树上，低头好奇看他。

如此，不可思议。

就像是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一场关于……月下遇妖的梦。

“咪~”

突然的，那猫妖发出了叫声，是太宰治从没听过的轻柔甜蜜。

而后，那从未遇见过人类的猫妖从高高的树上跃下，踩着□□步来到太宰治的面前。

猫妖好奇地围绕着太宰治嗅来嗅去，似乎是在熟悉这个突然闯入他的地盘里的人类。

而太宰治也僵立原地。

不是因为惧怕妖魔，而是害怕打破这场像梦一样的相遇。

但，冷不丁的，猫咪的恶劣本性发作了。

猫被那条从人类手腕上垂下的红绳晃花了眼，蠢蠢欲动间蓦地张口一咬一拽，一把抢走，再溜回树上，把自己和红绳都藏起来后，还坏心眼地探出头，猫猫祟祟地打量太宰治的反应。

太宰治愕然看了看树上探出的猫头，又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腕，在恍惚中露出了恍然的笑。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这才是一切缘分的开端。

原来，他们真的是有“缘分”的。

于是，在这一天的月下，太宰治第一次如此诚恳地向冥冥中那个不知是否真正存在的神明、不知是否真正存在的命运祈求着：

想要让这段缘分延续下去。

哪怕无法“永远”，也至少一直存在于他活着的时光里吧！

“一个人活着，是很痛苦的……”

所以，想要死去。

“而一个人死去，也是很孤独的。”

所以，想要活着。

但如果是与你的话……莲，如果是你的话。

【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请一直，陪伴着我吧。】

太宰治无疑是想要这样说的。

他当然是想要这样说的。

可是，三天短暂的相处结束后，当离开的预兆再次出现，太宰治迈入河流，走到一半后，回头，看着那只一直追逐在他身后、发出不解又焦急的咪呜声的笨猫，又突然舍不得了。

他回到岸上，蹲在猫的面前，认真问道：“莲，如果我再也不会回来，你会等我吗？”

猫妖不解歪头：“咪？”

太宰治说：“那是很多很多年的时间……非常非常长的时间……你会等我吗？”

太过年幼的猫妖没能理解这个人类的话。

太宰治顿了顿，笑了一声。

“不要等他。”太宰治声音轻缓，“喜欢你的人，会主动向你走来，所以……”

“不要等他。”他声音开始发涩，“无论是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记住了吗？笨猫。”

几乎在说出口的一瞬间、不，是在还没有彻底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太宰治就已经在后悔了。

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根本不想说这样的话！

可是……没有办法的吧。

他怎么忍心让这个笨猫等他五百年、甚至不止五百年？

不可以这样的。

因为，在他决定去喜欢这只笨猫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的，不是吗？

——想要把这个笨猫从漫长的孤寂和时间里解救出来。

想要让白川莲，再不必等待那个消失在时间里的人。

“不要等我。”

“也永远……不要等待任何人。”

太宰治转身离开，消失在了月下的河流中，也消失在了漫长的时间里。

直到短暂又像是永恒一样漫长的半年过去后，终于在某一天，太宰治再一次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生长出的红线。

它一直蔓延出去，却不再是延续到无法预测的虚空，而是指引着太宰治一步步走入常世，来到那个曾经辉煌、如今却破败得只剩下一座本殿的白川神社。

那一刻，太宰治站在熟悉的神社本殿前，心脏在忐忑和恐惧中跳动着。

甚至当太宰治悄然推开白川莲卧室的门，坐在沙发上，翻开那本又熟悉又好笑的《最佳亲子绘本：我和爸爸》时，他依然在恐惧中忐忑难安。

太宰治不知道，他曾经做下的那一切，究竟是改变了“命运”，还是干脆顺应了“命运”。

而太宰治也不知道，此刻他面前还在熟睡的白川莲，究竟是他熟悉的那个莲，还是一个与另一个类似“太宰治”的人类结缘的陌生神明。

但无论是什么……

无论是什么，结局总会到来。

近乎窒息的寂静等待中，那一只在月色下美丽得不可思议的猫妖蓦然睁开了眼。

先是警惕，如野兽一样的冰冷审视。

但只是一瞬间，熟悉的柔软就浮上那双漂亮的猫瞳。

白川莲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带着猫特有的懒散和柔软，歪头说道：“太宰君？你怎么会在我的卧室里？”

熟悉的态度，熟悉的语调。

一切尘埃落定。

太宰治闭了闭眼，用绘本轻轻遮住自己的表情。

是庆幸的。

也是心有余悸的。

因为哪怕太宰治说“不要等我”，说“不要等任何人”，但他果然还是……舍不得的。

他舍不得猫在无尽的等待里寂寞孤独。

却更舍不得猫把他遗忘。

是的，是他亲口说“不要等我”，可如果猫真的不记得他了，他一定会发疯的。

所以，如今的这一切……刚刚好。

一切的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

真是太好了呢。

太宰治站了起来，向这个笨蛋猫妖伸出手：

“跟我回家吧，莲。”

一个人活着，是很痛苦的，而一个人死去，也是很孤独的。

但如果是与你在一起的话、如果能与你一起迎接“明天”的话，这一切或许就是值得“期待”之事。

【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请一直，陪伴着我吧，莲。】

【期待我吧。】

【爱我吧。】

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