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莲沉默了瞬间。
是心脏喜悦的狂跳,更是不可置信的惊愕与茫然。
因为白川莲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竟也会听到太宰治这样的人类对他说这样的话。
这样……
直白而热烈的话。
太宰治的心思总是幽深的,他总是习惯以谎言装饰他的想法,在迂回中悄然抵达目的。
哪怕,白川莲早已经在太宰治的“愿望”中听过千遍万遍的告白,那样的热情实在让白川莲这样的妖魔都有些招架不住;
哪怕在太宰治的生活里,他一直默许着妖魔的靠近和侵入,任由白川莲越过他设下的心理防线……可在真正的现实中,这个人类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半句“爱”。
他吝于暴露他一星半点的真心。
因他害怕将自己剖开、害怕让自己的灵魂一览无遗地被他人注视着。
他是如此恐惧这件事,以致于他们什么话都说过了,却唯独没有说过喜欢和爱。
可如今,他却做了他一直以来最为恐惧的事。
他竟主动将自己剖开……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了吗?
果然,是个聪明的人类啊。
果然,为了留下“他”,竟然连这样的事都肯做吗?
微妙的,白川莲在这一刻竟生出了妒忌之心。
是对另一个“自己”的妒忌之心。
妒忌他竟然可以陪伴这个人类那么多年。
妒忌这个人类竟然为了留下他而亲手将他自己剖开。
“真是……甜蜜的发言啊。”
白川莲不受控制地笑了一声,微冷。
“但是,别忘了,治君,你如今能够忍耐这些、忍耐他的冷漠和不可控,只是因为你还‘爱’他,可总有一天,这样的热情会褪去。
“到了那时,忍耐就会变成不甘,爱意也会变成厌烦。最后,你还会因为这份忍耐和没有回报的单向的付出而憎恶他!
“你会想,当初的你为什么迷恋这样一具徒有其表的空壳,你会想,为什么他不干脆去——”
再一次的,太宰治向前一步,按住了白川莲的嘴,不让那些伤人的恶意从那张嘴中随话语流淌出来。
太宰治的脸色有些发白。
因为有些话、有些深意,哪怕旁人不说他也能够清楚明白,更何况这段话语已经被白川莲说了大半。
但出乎意料的,太宰治的眼睛却在发亮,像是含着一种古怪的喜悦。
如爱意一样缠绵,如憎恨一样浓郁。
白川莲看不懂这份喜悦。
“听我说。”太宰治说,“听我说,莲。
“莲,你不是什么‘空壳’。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什么样的你,都绝不是‘空壳’。”
怎么会是“空壳”呢?
猫的确是内敛的,但他并不是没有情绪。
他会因为体贴一个少年对世界的警惕而变成猫的模样靠近,在无声中陪伴孤独;会因为猫咪的天性而把衣服绷带弄得一团糟、顽皮地跟人类捣乱;也会认真对待喜欢的游戏,对作弊的人类发出不满的喵喵声;还会因为被人类投喂了喜欢吃的食物而用一个可爱的回蹭当作回报。
这样的猫,怎么可能会是什么“空壳”?
哪怕常人可能无法捕捉到猫细微的喜怒哀乐,又或许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猫的每一个情绪转变。
但那些都是人的错,只能去责怪愚笨的人类理解不了猫,怎么能反过来说猫是“空壳”呢?!
“你说我会为你的反应苦恼,会因为无法掌控你而心烦意乱……是的,的确如此。但难道莲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讨厌太过顺从我的动物,但又更讨厌不能被驯服的动物;我不喜欢那些不够聪明的家伙,但如果太过聪明又更让我厌烦;我讨厌和别人的距离太近,更讨厌别人和我忽远忽近。
“就像莲你说的那样,我就是个控制欲很强的混蛋,我就是想要让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我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但是莲,你是不一样的。
“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你才不一样,不是因为我在忍耐你所以你才对我有不同寻常的意义,而是因为你就是不一样的,因为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比任何人都值得喜欢,所以我才会喜欢你啊!”
并不是因为他深深喜爱着这只笨猫,所以这份喜爱才赋予了这只笨猫以不可思议的光环,赋予了猫难言的魔性和美丽,让他迷恋于猫。
——他太宰治什么时候是这种擅自期待他人、擅自将他人捧上神坛的家伙?
他又不是笨蛋!
所以,是因为白川莲就是这样不可思议的妖魔,是因为白川莲就是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值得他喜欢,他才会喜欢白川莲。
太宰治很确定,自己的喜欢是吝啬的,是确定会得到回报后才会谨慎付出之物。
并且,这份喜欢也是晦涩的,饱含着一切人类都会有的低俗欲念,和一切人类都无法逃脱的无言恶意。
可是,猫的喜欢,是纯粹的。
无声而纯粹,热烈而直白。
无论是谁都会为这样的一份爱意动容,无论是谁看到了这样的爱意都会忍不住将它捉在手中。
所以太宰治伸手捉住了。
“我就是喜欢你顺从我又不顺从我的样子,我就是喜欢你又笨又聪明,我就是喜欢你与我忽远忽近的距离。我喜欢去掌控你,但我更喜欢我掌控不了的你。”
太宰治喜欢白川莲的时而贴心时而顽皮,喜欢白川莲毛茸茸地低头认错和理不直气也壮的大声喵喵,喜欢白川莲睡觉时如同呵护宝物一样用尾巴将他拢起来的小心翼翼,喜欢白川莲那双看到他时就会流露柔软的漂亮猫眼。
太宰治喜欢白川莲,是因为白川莲本来就很好,是因为白川莲本来就值得喜欢。
所以太宰治必然会喜欢白川莲。
仅此而已。
“但是——”
但是,太宰治越是诚实,白川莲越是愤怒。
太宰治越是“喜爱”,白川莲越是嫉妒。
“你就那么喜欢‘他’吗?”白川莲问。
“不是‘他’,没有‘他’。”再一次,太宰治急促回答,“是‘你’,是‘白川莲’!”
白川莲不想跟太宰治争论这个问题,拿开太宰治的手,目光晦涩,低声蛊惑:“那么,你真的没有期待过吗?期待完全掌控‘他’这件事?”
【期待我吧。】
那天晚上,太宰治分明是这样说的。
【你可以不用期待人类……但是,请期待我吧。】
所以,这份“期待”,究竟指向了什么?
是谁在“期待”着?
“我的确有在‘期待’。”太宰治承认了,“但这份‘期待’,并不是莲想的‘掌控’。”
“那是什么?”白川莲问。
太宰治说:“是‘恨’。”
“……什么?”
白川莲再次困惑了。
他无法理解面前这个人类的话语。
并且,他再一次从这个人类眼中看到了——那份浓郁而古怪的喜悦。
太宰治轻声说:“莲,你不明白……期待,总是会伴随着回报,就像是爱一定会伴随着恨。
“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人类之间的关系,就是在这样复杂又扭曲的情绪种建立的,除此之外,人类并不懂得更好的办法来处理这样的事。”
所以,太宰治也不懂。
不懂那些能更好地与猫建立联系的办法,不懂要怎么才能让猫深深地记住他、永远不会忘记他。
猫的喜欢像是月光,像是轻雪。
这很好。
也很不好。
因为月光会在太阳升起后消失,轻雪会在春天到来后融化。
所以,猫所说的“我对人类没有期待”,太轻太轻,落在太宰治的耳朵里,就等于是在说“我不期待人类的回报”,等于在说“我不打算与人类建立起更深的联系”,等于在说“我随时可以抽身离开”!
——这怎么可以?!
“莲,我想要与你建立联系,我想要你期待我的‘回报’……”
期待是无声的暴力,它会禁锢承被期待的那个人。
可对太宰治来说,它也同时会禁锢生出期待的人。
所以,他想要白川莲期待他,禁锢他,而后被他禁锢。
他想要白川莲和他一样,在这一份扭曲了边界的爱与恨中深深沉沦,再也没有办法抽身离开!
爱是纯粹无暇、不求回报、不含期待的——这种话,太宰治才不相信!
因为爱应该是如恨一样浓烈而扭曲的,爱应该是比溺亡更可怕的窒息比焚身更可怕的火焰!
它必须要有回报。
它一定要有回报!
而只有这样,它才能让两个独立的孤岛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纠缠下去,哪怕最后他们被这样可怖的火焰烧成灰烬,也要散落在同一阵风里。
“所以,莲,期待我吧,期待我的‘回报’,并且,只期待我的‘回报’。”
太宰治轻轻说着,声音里压抑着战栗与诱惑。
“爱我吧。”
就像是憎恨他那样爱他吧。
哪怕死去,也要用扭曲的手指紧紧抓住他,向他宣告“我永远不会放过你”吧!
“我想要我对你而言,和其他的人类,全都不一样。”
永远不一样!
白川莲被这样一份浓郁、晦涩而又扭曲的爱意震在原地,有片刻时间几乎脑中空白、说不出话来。
可很快的,白川莲回神,垂下眼,刻意冷淡道:“这样的话,你留着对‘他’说吧。”
每一次,当涉及到“爱”的问题时,白川莲总是这样强调。
像是要刻意区分出什么。
但同样的,每一次太宰治都会这样回答:“不是‘他’。是‘你’,莲,只有‘你’,一直都是‘你’。”
太宰治知道白川莲想要说什么。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妖面也好,神面也好,那不都是莲吗?
当然,太宰治也清楚,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面前的这个“白川莲”并不是五百年前他见到的单纯的“妖面”或“神面”。
可是,还是那句话——这有什么关系吗?
难道仅仅是因为出现了两个不同的躯壳,他就会以为这是什么不同的猫吗?
莲就是莲,莲只是莲。
白川莲就是太宰治的猫,绝不可能认错的!
“但你只能选一个。”白川莲执意后退,执意要太宰治做出选择,“你打算选我,还是‘他’?”
“我选‘莲’。”太宰治步步紧逼,“只要是莲的一切,我全都想要!”
他就是这样贪心的人类,他全都想要,他一个都不肯放弃。
白川莲皱眉,断然拒绝:“这不可能!”
“为什么?”
白川莲已经站在了阳台边上,他已经退无可退。
于是他站定脚步,对上太宰治的目光。
“因为——”白川莲顿了顿,“因为我和他,注定只能存在一个。”
这一刻,太宰治也停下了。
他的目光迎上白川莲的视线,而后缓缓下落,落在白川莲的手腕上,像是在注视着什么。
白川莲视线敏锐追逐,同样落在自己的手腕上,但在白川莲的视线里,他的手腕只有一片空白。
——太宰治在看什么?
刚生出这样的念头,下一秒,白川莲看到太宰治笑了起来。
“你在骗我。”
太宰治的眼睛是亮的。
他如此笃定。
“这句话是谎言,因为你——还在恨我。你恨我丢下了你那么多年。”
太宰治微微笑着,有些悲伤,却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和迷恋。
“太好了,莲,原来你真的会恨我……”太宰治轻声说着,温柔地、残忍地撕开了白川莲一直想要维系的假面,“原来,莲你真的会因为爱而恨我……”
白川莲沉默片刻,蓦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轻轻俯身。
暧昧的气息交缠,两人此刻的距离极近,但白川莲的手却轻轻按在了太宰治的脖颈上。
只要白川莲稍稍用力,他就会立即终结面前这个人类的性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