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策马赶到瓦莎的毡帐时,果然看到了一片狼藉。
毡帐外的围栏东倒西歪,帐门处的毡布被粗暴地扯开一半。装着奶酒的瓦罐被砸碎在地上,空气里一片发酵过头的酒臭味儿。羊皮毯子和衣物也被利刃划开,又被人粗暴地卷成一团扔在角落。
“她两日前就和我说回帐子里取几件衣服便回大帐,直到今日都没信。”天雅站在门口,紧紧拽着帐门处的毡布。
她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可尾音却微微发颤:“我有些担心,想着过来看一眼,却没想到……”
商成洲眉头紧锁,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杂物,循着气味在账内转了一圈,忽然在角落蹲下身掀开一块毛毡——那里果然有一小片已经干涸的暗色血迹。
“是瓦莎的血。”商成洲的声音冷得快要凝出冰来,“但血腥气很轻,她应当只受了伤,是有人绑走了她。”
齐染蹲到他身旁,先用指腹轻轻蹭过那处痕迹,又用指骨在这四周敲了敲,果然听到了夹杂着一丝异样的沉闷回响。
两人对视了一眼,毋庸多言,商成洲示意齐染退后,直接一掌劈碎了木制的条板。
碎裂的木屑中,露出一个被精心掏空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白色的笛管,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到笛身上金光流转的绚丽纹路。管身相较一般的芦笛更短,尾端还沾着几处暗红的血指印,像是被人仓促间塞进去的。
商成洲轻轻执起这枚短笛,眉头紧皱:“这丫头是拿了什么宝贝,被人盯上了吗?”
齐染从他手中接过这枚奇异的乐器,借着浅淡的光线细细观察它截面处的纹理:“这好像……不是玉制的,这是一支骨笛。”
“她被人带走前故意在这里留下了血迹,她知道你会找到它。”齐染轻声赞叹道,“是个聪明的姑娘。”
天雅在他们身边来回打着转,辫子上的铜铃叮铃作响:“光靠这个,哪里知道去什么地方寻她?!这丫头,要是能留个信就好了!”
齐染将骨笛举到眼前,若有所思道:“她可曾有和你们说过她的身世?她初见我时,中原话虽有些生涩,但说了两句便流利起来,可见曾经是花大功夫学过的。”
天雅和商成洲对视了一眼,便蹙着眉答道:“我和思结诺刚把她救回来的时候,她一句话都不说,连饭都不肯吃……一个小丫头一人落在荒原上,差点被狼叼走吃了,那境况必然是家里出了事,我们又哪里会去多问呢?”
齐染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笛身上的纹理,缓声道:“她和我说过,她是维斯塔亚的信徒。
“在月邑的传说里,维斯塔亚是执掌月与梦境的神,腰间挂着两支古老的筚篥。一支是新月之管,吹响它的人会看到自己最恐惧的事物;一支是满月之管,吹响它的人能享尽人间极乐之事。”
天雅犹豫道:“那这支……是新月还是满月?”
“这并非重点。”齐染摇摇头道,“维斯塔亚的信徒若供奉筚篥,必会供奉两枚。但这里却只留下了一□□另一支去哪儿了呢?”
商成洲似有所悟:“你是说……被那群将瓦莎掳走的人拿走了?”
“也许不止如此。”
齐染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处被翻动的痕迹,轻叹一声道:“这帐中如此杂乱,来人定是在翻找什么物件,且手段极为粗暴。我猜多半是瓦莎姑娘取出一支筚篥,又告知对方自己知道另一支的下落,才留得了性命。”
他顿了顿,转向紧咬下唇的天雅:“又或许……她有什么特殊的身份,让那贼首不敢轻举妄动。若不是这样,我也想不出为何那贼人只是将她绑走,却并未害她性命了。”
商成洲颇有些焦躁地用指尖摩挲着乌焰刀的刀柄:“那他们会去哪儿?我们现在还追得上吗?”
齐染:“最大的可能……便是她的故国了。只需说当年逃亡时,留下了一枚筚篥在月邑,便十分合情合理。”
言罢,他缓缓抬起手,却在快将骨笛放到唇边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望着商成洲道:“让我吹一下看看?”
商成洲立刻从他手中将那枚骨笛夺了回来:“不许。骨头做的还发金光,谁知道是什么东西?”
齐染叹了口气:“也许会有很重要的线索。”
商成洲斩钉截铁道:“不行。”
他紧紧攥着那枚骨笛,金色的纹路几乎要烙进他的掌纹里。
齐染目光落在他紧绷的手背上,轻声道:“我只是想试试,这毕竟是瓦莎特意留下的,也许并不会……”
“试什么?”商成洲生硬地打断道,“试你最恐惧的是何物?试试人间极乐?还是试试是否又能呕上两口血?”
一股无名的怒火攀上他的背脊,让他的声音里都压不住那股莫名的躁意:“齐染,你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总觉得不会出事,就不把自己当回事吗?!你——”
齐染静静地看着他,灰蓝色的眸子仿佛一汪幽静的深潭,听到此处,却极轻地笑了一声:“你在怕什么?”
商成洲呼吸一滞,手指不自觉收得更紧,骨笛将掌心硌得生疼。
“好好地怎么突然吵起来了?!”天雅见状急急劝道,“思结诺!不许吵架!”
却没想到,反而是齐染上前了一步。他抬手抚上了商成洲的脖颈,冰凉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对方的喉结:“回答我,你在怕什么?”
商成洲别开脸,喉结在齐染指腹下剧烈滚动着。他张口欲言,却突然感到腕骨处微微一麻,那支筚篥已被齐染顺势接到了掌中。他手腕一翻,竟将它径直递给了天雅。
“吹。”
齐染的声音极轻极冷。
天雅下意识打了个哆嗦,鬼使神差般举起筚篥抵在唇边,在商成洲伸手欲夺下的一瞬,一声低沉悠长的鸣吟已然划破寂静。
刹那间,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商成洲突然看见齐染站在一处浓黑的深渊前,回头浅浅看了他一眼,眸光平静得可怕。他想冲过去,双腿却宛如陷入泥沼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跃而下,连一片纯白的衣角都没有留给他。
“啊——!”
天雅的尖叫撕破了幻象,她手中的骨笛“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整个人抱着脑袋蹲下身,颤抖着蜷缩成一团:“别死……别剩下我一个……”
而齐染仍安静地站在原地,只是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掌心的纹路,和指尖因常年握笔施针留下的薄茧,又猛然合拢五指。
商成洲大步上前,紧紧扣住他的手腕,指腹在他冰凉的皮肤上轻轻蹭了蹭,却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他虽仍有几分恼怒,但先前那股莫名的躁意却不知何时如潮水般悄然褪去,语调也放缓了些许:“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齐染被他这么一拉也回过了神,他反手托起这只蜜色的手掌,轻轻吹了吹先前掌心被骨笛硌出的红痕。
商成洲条件反射般蜷起手指,齐染这才将他的手轻轻放下。
他示意商成洲扶起仍有些恍惚的天雅,微敛眉目道:“信仰维斯塔亚之人认为,只有知晓恐惧,方能驾驭恐惧,从此不畏惧一切磨难。因此维斯塔亚吹响新月之管,是赐予信徒的恩典。”
“而从极致的美梦中醒来,却会去反复咀嚼现实的苦痛,所以满月之管带来的,反而是灾厄和苦楚。”
齐染弯腰拾起那支金光流转的筚篥,用袖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明明没有吹响它,却已然被它影响了心境……只有吹响之后,才见到了何为真实。”
“不需要誓石就拥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这很可能是一件仙遗器,或许真是维斯塔亚昔年腰间的那根筚篥也说不定。”
商成洲眉头紧蹙:“这丫头,什么时候藏了这么大件宝贝。”
齐染轻叹一声道:“赐信徒以恩典,予背誓者苦厄……瓦莎姑娘,多半是被月邑的人带走了。”
天雅有些焦虑地拨弄着辫子尾端的铜铃:“月邑……那么大的地方,怎么找得到呢?”
齐染掌中托着那根筚篥,望着商成洲道:“去么?”
商成洲咬牙道:“去!总不能放着那丫头不管。”
他拉着齐染转身就要离开,却被天雅喊住了:“思结诺……我很想和你们一起去,可是族里现在情况不稳,我……”
“我知道,有我和齐染就够了。”
商成洲垂眸看着她:“天雅……若阿保真要选下任首领,我希望是你。”
天雅霎时瞪大了眼,蜜色的脸颊上腾升起一片红晕,有些呐呐地看着商成洲道:“你、你莫不是因为讨厌裘德勒,才这么说的吧。”
商成洲面上顿时浮起嫌恶的神情:“他确实不配。”
但又倏然放缓了面色,轻轻拍了拍天雅的肩膀:“但这与你无关,阿姐,族人们都爱戴你,你是最合适的。”
天雅的眼眶微微泛红,她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从腰间腰囊中寻摸了半晌,取出一枚狼牙吊坠塞进了商成洲掌心:“带着这个吧,我猎的第一头狼。愿天神保佑你们,带着瓦莎平安归来。”
商成洲笑了笑,接下了这份好意。
二人骑着勃朗回到了大帐,和孟淮泽与阿苏尔交代了始终,孟淮泽本同去,但顾及图朗达的病情只能作罢。
“我也去。”阿苏尔沉声道。
孟淮泽欲言又止,却还是笑着点点头道:“也好,我们在草原上也没什么事,不如让他随你们一齐去找人,这样我还更放心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立刻在自己的药箱和储物仙宝中翻找起来:“沙漠里毒虫多,这是解毒的,这是防虫的。还有这个,那边日头毒得很,涂上就不会晒伤了……”
他絮絮叨叨地摆出一堆瓶瓶罐罐。齐染也不推辞,将这些统统收入储物戒中。孟淮泽见他如此干脆,立时高兴得眯起了眼睛。
然齐染犹豫了片刻,还是和孟淮泽道:“师兄,借一步说话。”
两人掀开帘帐朝外走去,商成洲便也从他们那边收回了注意力,对阿苏尔道:“若想留下,不必勉强同我们一起去”
阿苏尔看着晃动的门帘,低声道:“不算勉强。我总不能一直跟着他。”
商成洲挑眉道:“……吵架了?”
阿苏尔只摇了摇头,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商成洲:“准备好了就走,运气好说不定半路就能截到。”
阿苏尔点点头,转身便去收拾行装了。
待齐染和孟淮泽回来时,两人已经准备妥当。
商成洲扶齐染在马上坐好,最后回望一眼大帐,率先扬鞭而去。
“走了。”
阿苏尔看着孟淮泽微红的眼眶,犹豫了片刻,还是执起对方的手在指节处轻轻落下一吻:“别哭。若有人欺负你,等我回来,跟我说。”
“好。”孟淮泽扯出一个笑来,抬手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去吧。一路平安。”
“驾!”
马蹄扬起草屑和尘土,孟淮泽抱臂倚在帐门处,目送着几人的身影奔向了远方的山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