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藏在这真的不会被严瘟鸡发现吗?”
萧璇在严家别院正屋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幸而阿能留了个后门,他们匆匆拾掇好被褥将其胡乱塞入柜中,才得以转移阵地,溜回严家别院。
萧璇见宋惜霜还在书案前闲适地翻阅书册,心里没底,便扯住一旁嗑瓜子的宋栀宁懦懦问道:“诶,他要是打道回府怎么办?”
“萧二郎,我有名字的,”宋栀宁翻了翻白眼,“何况你个小郎君好没胆色,与我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萧璇心知宋栀宁是在报昨日争端之仇,他随即怵怵不言起来,蹲在她身边捞了把瓜子。
宋栀宁抬手便是一记轻敲,落在萧璇的脑门上,清脆有声。
萧璇捂着脑门对宋栀宁道:“别这么小气嘛。”
现在他们四人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萧璇暗戳戳地想,只要抱牢沈国师的大腿,自己定能撑到回君都秋后算账,禀报国君舅舅,将严瘟鸡杀之后快。
宋栀宁不服,二人开始幼稚地抢起果盘里的糕点与瓜果。
博古架前,沈昙旋拧住架子花樽下的机拓,角落屉匣猛地弹开,里面盛放着一叠黄簿。
他欲弯腰拾起时,却被宋惜霜捷足先登。
沈昙默不作声地站在宋惜霜背后,只见她展开绢帕包在黄簿上,十指纤瘦白净,翻阅的速度快到刮起阵风来。
那记载黄簿的人显然极为谨慎,密密麻麻的墨迹中,他们依稀可以辨认出些许出货的年岁时辰,经手管事与斤数入息。
只是顶头写的出货煤炭品种并不是文字。
而是匆匆画了几个潦草的圜形或矩形,或是在上面有意无意胡乱拿笔尖一戳。
宋惜霜翻阅完后,闭上双眼长呼一口气,她随即掏出袖袋中那块走禁时偷出来的油润润的石块与沈昙相看。
“沈二哥,据闻沈半城大人在这附近有座矿山,你在沈府侍奉多年,或许识得此物?”
沈昙看向宋惜霜掌心,那块石头色泽黝黑似炭块,他再捞起这块石头,却不小心触碰到她柔软的指腹 。
他顿了顿,斟酌言辞道:“你从何处得来此物,这是……能铸造兵器的铁矿石。”
沈昙微敛眸光,他摩挲着手心那块石头,仿佛还能感受到宋惜霜温热细腻的掌温。
他对谁都可戴上面具撒谎,唯独对她不能。
那句“二哥,你骗谁也不准骗我”日日撩拨着沈昙的心房,他心软了,哪怕开出一条缝,种子就会迫不及待地钻进来,扎根,发芽。
可是,知道这些事后,朝朝会不会厌恶他,会不会不再亲热地拉住他的手唬着旁人。
“小昙红的初夜都是我包下的,他只有我一个恩客。”
沈昙觉得她一定会这样说。
他已经结果了东岚国那批走禁的孽党,只要替那个女人烧掉账簿,南芮国就不会保留证据作为出兵理由,他在朝朝心中永远只会是“沈二哥”。
一切都要怪严氏父子,人心不足蛇吞象,敢私自走禁倒卖冶炼兵器的矿石与东岚人,卖国求财,何其无耻。
宋惜霜却迅速收回那块石头,敛眸问起另一件事:“严守富怀疑你杀了他爹严岿,你并未矢口否认,我也不信二哥会平白无故杀人……所以,你在那夜遇见了谁?”
梦中,变成傅琼菏的自己曾曲意逢迎山长严岿,趁其安眠后,双手握着那柄尖锐的玉簪“噗嗤”一声刺穿了他的咽喉。
一下当然是不够的。
傅琼菏托着沉重的锁链压制在那具肥矮的老头身上,无视着严岿“呃呃”直叫的痛呼。
她眼睛眨也不眨,手起簪落,直至人首分离。
但在现实里,宋惜霜却偷听煤工头阿爷念道,山长严岿四肢被木桩钉死在壁上,人首分离,舌下还藏着那块血红的凤髓石。
可傅琼菏有那样将严岿钉死在壁上的功夫与力气吗?
“那夜”,沈昙细细琢磨着宋惜霜这个词。
他心中有些惊诧,却面如平湖道:“你见过傅姑娘身上的伤,想必也打听过严氏父子的暴行,他死得不冤,我只是按照傅姑娘的请求锦上添花罢了。”
他发觉,朝朝有事在瞒着自己。
“代价呢?”宋惜霜觉得这话有些难听,遂抚平心绪道,“沈二哥,傅姊姊又许给你什么报酬?白日不去寻严岿,为何要夜间去?”
沈昙不答,只定定注视着面前的女郎。
他想起朝朝定好及笄宴的日子后曾欢快地跑来告诉自己。
“沈二哥,惊蛰后一日便是我的及笄宴,你不来我会生气。”
她这样激动地在他面前比划,道他们一齐选定的发钗太过夺目耀眼,明珠金冠太重,卫秋水绣的织金牡丹纹大衫如此华丽。
“沈二哥,万一我在及笄宴上被金冠压歪了脖子,被长裙绊倒……外人不得笑话我,不就让祖母失了面子。”她渐渐垂丧着头。
沈昙想摸一摸她的双螺髻,伸手时却空悬在她的发顶,摘下那片碍眼的丹若花瓣,认真说道:“谁敢笑你,沈二哥就替你缝了他们的嘴。”
朝朝的眼神半点没有惧怕他的模样,反而笑道:“那怎么好,我舍不得沈二哥被讼事缠身。”
舍不得,舍不得。
面对宋惜霜的质问,沈昙忽自敛睫笑了,他心中平湖泛起一刹那微澜,接着却又沉寂下去。
就在两人僵持得连旁观的宋栀宁与萧璇也看不下去时,屋外乍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四人心下一凛,眼神齐齐飘向轩窗外,只见背手长立的严守富站在院落中,其余扈从正手握棍棒搜查各处院落,气势汹汹。
尤其是那严守富,浑身气质不似昨日,隐隐有渊渟岳峙之风。
宋惜霜向来敏锐,他的身影逐渐与梦中雨夜扣门的东方昼身影重叠。
她真是疯了。
二人风马牛不相及,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沈昙紧紧握住宋惜霜的手腕,将花樽下的机拓朝另外一个方向旋动,书案下霍地出现一个狭窄的入口,细尘在光线下飞扬。
他神色严肃,对宋惜霜道:“先进去再说。”
宋惜霜微微颔首,四人依次跳进了那间地下密室。
沈昙取出火折子吹燃,为周围墙壁上的烛台逐一引燃。
众人逐渐看清了暗室中案台与榻上放置的物什。
宋惜霜与宋栀宁纷纷心照不宣地撇过脸,只有萧璇扯了扯沈昙的袖子指着一块像月牙盘的物件,他口无遮拦道:“沈二哥,那是什么?”
“是银托子。”
说完后宋栀宁仿佛后悔了,她迅速捂住自己的嘴。
萧璇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抄来案上一串铃铛晃了晃,问她道:“那这铃铛呢,也太琐碎些,谁会戴在腰上。”
“这是缅铃,”宋栀宁打在萧璇的手背上,指着其余稀奇古怪的物件滔滔不绝道,“那是悬玉环,相思套与角先生……萧二郎,你多大了?怎么这也不知道,你肯定连青楼也没去过罢。”
萧璇想通其中关节处,睁大了那双桃花眼,束手无措起来,须臾间他的脸红成了猿猴的屁股。
宋栀宁随即嗤笑他道:“对对对,你要为你的毓儿妹妹守身如玉,哪里见过这些东西。”
“宋栀宁!说得好像你去过青楼一样。”萧璇恼羞成怒道。
“我就是去过呀,”宋栀宁躲在了宋惜霜的背后,冁然而笑,“你连这也不会,往后怎么伺候你家夫人?”
萧璇羞愤之下转到宋惜霜身后欲捉住宋栀宁,二人又开始新一轮的打闹,宋惜霜无奈地避开。
恰在此时,幽暗的角落中传来一道含糊不清的痛吟。
宋惜霜与沈昙目光交汇两息,她取下案上的烛台,照在那道痛吟的源头,登时心厥,猛地抓住了身侧沈昙的衣袖。
墙角下,严守富睁开唯一完好的眼珠,面上血肉模糊,嘴边清晰可见的血筋还在伴随着他微弱的气息跳动着,见到震骇得说不出话的四人后,他“呜呜”直叫,泪珠从眼眶滚落到裸露的肉里,更是痛得他捂脸蜷在地上。
他已被人剥落了脸皮。
沈昙平静敛眸,悄然握住了宋惜霜颤抖的手。
*
严家正屋外,血腥横生。
透过纱窗可以看见,阿能被按在地上,同样被捆绑住的还有年迈的煤工头阿爷,他们两人气息微弱,被扈从鞭打得皮开肉绽,却护着身下哭嚎的小煤工。
萧璇脑海中还回想着那被剥落面皮的血人,他紧紧抱着沈昙的手臂不松手,声音颤若寒蝉:“死……死在暗室的人是严……严守富的话,那站在外头的人是谁?”
他是君都锦绣堆里长大的富贵郎君,上头有大哥继承父亲燕州王镇守边疆的使命,下面只有个被母亲延庆长公主宠得如珠似玉的郡主妹妹。
萧璇在今朝以前,身上擦破皮都没有过,也从没见过死人,更别提被生生扯落脸皮的人。
哪怕严守富无恶不作,罪有应得,但这动手的人手段如此残忍暴虐,往好处想是侠义至极,往坏想会是个不逊于严守富的大奸之辈。
“严守富和我们有仇我理解,那外头那个人呢,他想要做什么,是在要挟我们吗?外头的煤工已经快被打死了……煤山虽乱,但也是南芮土地,怎可如此草菅人命!”萧璇唇色发白,思绪飞速转动。
“他是来冒功邀赏的。”宋惜霜冷静道。
萧璇与宋栀宁:?
这句话一出,独沈昙眉峰微蹙,看向了宋惜霜。
宋惜霜心跳如擂鼓,她不语一字,拉过沈昙的手臂翻找出他袖袋里的火折子,点燃屋中的暖盆,将那黄簿飞速再翻阅一遍。
转瞬之间她将那账册用力撕碎,皆数掷于火中。
暖盆中火焰腾起,倒映出她坚毅的眉目。
那个梦给她提了个醒。
雨夜中的别庄,东方昼不止带走了她,其实也取走了傅琼菏的另一部黄簿,与现下焚烧的封皮别无二致。
东方昼要做什么,从几年前的官员招妓案,寒门替考案来看,已经很明晰了。
如若东方昼不会亲自来煤山,甚至替换严守富的人脸,宋惜霜可能还想不到严氏父子煤山在向谁走禁,能让他这般趋之若鹜的,只会是……毗邻的西溟国或是东岚国。
“账簿上流出的铁矿石,不足千斤。”沈昙突然对宋惜霜开口道。
宋惜霜心神稍定,若起战事,这点矿石够做什么,便是得到了,也要请铁匠冶炼精矿,最后或铸造的刀刃也不达万万之数。
怕只怕授人以柄。
东方昼这位储君是什么德行,单论他在梦中一剑杀了傅琼菏,她宋惜霜还不清楚吗?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宋惜霜阖目沉思,屋外东方昼绑的全都是与他们有干系的人,仿佛在耐心地等着他们乖乖走出来。
与其让东方昼将他们围剿至死,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与他对抗到底。
“那块凤髓石能遇火发光,遇水失色对罢,”宋惜霜看向沈昙,“昔日雍州太守柳鸣潮误火烧崇山,逼得山匪遁出。”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煤工,把人当彘犬鞭打的西山管事,及笄就被迫嫁给六十岁老翁的傅琼菏,还有视众生为掌中玩物的东方昼……
宋惜霜握紧了双拳,她已然受够了。
“雍州煤山山长严守富新任,抢夺继母,鞭笞煤工,遭逢天谴,一时之间疏忽火烛。”她平静地编织着罪名,咬牙切齿道,“燎山开路,必能引来巡检,总之今日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
东方昼喜欢泼脏水,那就泼回去便是。
“沈二哥,你怎么想?”宋惜霜抬首看向沈昙。
“我与朝朝,心意相通。”说完后,沈昙忽地轻笑出声。
她果然是忘了,当年到底是谁放的火。